我那老豆腐一样的家乡是写不尽的!这比喻正经该说成邮票的,但邮票是彩色的,没有一股将馊未馊的气味,于我的老家还是太光鲜了一些。我记忆中的老家总是陈旧的,又总是下雨,要发霉,黄梅天就成了霉豆腐。霉豆腐进了新时代之后又拆又建,墙也刷得粉白粉白亮堂堂的,竟有些嫩豆腐的意思了。但是忽然之间,领导发现了商机,说咱们保留古镇的样子多好啊,发展旅游业,不拆了。于是又成了冻豆腐,在一日千里的光阴中硬是冻了起来。我的冻豆腐家乡本来是个小地方,除了本乡本土的,没人知道。自我走后忽然就发迹了,风光得很,弄得我都不敢指名道姓说它——说人闲话不要紧,别当着人家的面。若那“人家”连着爹妈亲眷,七姑八姨,更了不得。因此要给老豆腐另起一个名字,姑且叫它棠溪镇吧。
但棠溪于我还是高级了一些,因为我家在棠溪乡下的乡下。原先并不归棠溪管,是个独立的小镇子,后来因太小,不争气,并给棠溪了。我奶奶因此很气愤,“我一世人,到老要归棠溪管?笑死!”我奶奶瞧不起棠溪,倒不是因为棠溪把长凳称为条凳,也不是因为棠溪煎鱼用葱丝,据她说,在她年轻时候,棠溪跟我们是平起平坐的。棠溪水路发达,是个集镇,我们窑墩兴旺,GDP硬朗。论其究竟,是做实业的看不起搞营销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我奶奶不会说这些,我奶奶说,棠溪算个屁啊!
可是没办法呀,三十年塘东,三十年棠溪,从我记事起,棠溪就是好大一个镇子,繁华得不得了。譬如看病,我们会说“送棠溪去啦”,若是要摆酒,会豪气地说“棠溪摆两桌”,中学生相约周末出去玩,会说“去棠溪白相”。我妈年轻时候最爱干的事情是“跑棠溪”,就是带着一点小钱走路到棠溪——大约要走一个钟头,剪些布料,买些纽扣针线,再吃一碗馄饨。说是有一回在棠溪吃馄饨,棠溪人不给她好脸看,她也坏得很,馄饨吃光以后把桌上的醋啊酱啊所有的调料都倒进剩下的馄饨汤里,倒完就跑。将来我若是写关于我妈的长篇小说,都可以这么开头:很多年以后,面对馄饨汤,我妈会回想起那个把所有调料都倒进空碗里的遥远的下午……
所有的小孩都出生在棠溪的医院里,我当然也是。那时我老爹还规规矩矩在棠溪的国营农场上班,当个体户这种疯狂的念头还没有击中他的脑壳,所以我是在棠溪镇上度过了我小生命的最初几年。据我老爹描述,那个国营农场极为无聊,晴天看报,雨天喝茶,一年到头弄几亩试验田,弄死弄活全不要紧,工资照发。于是我妈就把带小孩的任务交给了他,自己另外找活干。我爸就开始在办公室对付我,换尿布洗奶瓶,还要抱着我四处颠,不颠我就哭。这样过了一阵,我老爹就说不行,要辞职。我妈忙说孩子我带!我带!可是来不及了,我老爹铁了心,非走不可。
我妈后来常常说起那时在棠溪当“街上人”的幸福生活,关于幸福,我妈不大会描述,大体是说我爸可以吃食堂,也可以从食堂打饭回家两个人吃,菜里经常有肉。我很难分辨,她所谓的幸福是指和我爸爸小夫妻两个一起吃饭,还是指菜里有肉。不管怎样,这种生活太短暂了,不过匆匆两三年。我爸以破釜沉舟之心砸掉了公家的饭碗,带着我们娘儿俩回到了乡下。我爸的名声在那一年达到巅峰。后来他几番起落,风光有时,憔悴有时,暴发有时,破产有时,都不及那一年名气大——他成为吾乡著名的神经病。我老家说神经病有三种,一种花痴,一种文痴,一种武痴。花痴耍流氓,文痴乱说话,武痴动拳头,我老爹不在此列,简直开辟了神经病的新领域。他一心想要办工厂,算是厂痴。之后我就在我老爹不断倒闭的小厂子中长大,一个倒了他再办一个,痴得要命。厂子办在乡下,离棠溪很有一段距离。
我去棠溪总是因为补课。起先是补英语,棠溪的英语老师因为在镇子上,离英国美国似乎就比我们近了一些。后来是补数学,在一个男老师家里补课。天热,屋子很小,窗子静落落地开着,吊扇慢悠悠地摇着。见我来了,一个跟我同样年纪的女孩子会立刻收拾作业去里间。老师穿一件白背心,右手拿笔,左手拿蒲扇,一边讲课一边摇扇子。实在是热。风扇也不舍得开很大。初次去师娘客气,切一点西瓜放在边上,后来只是倒一杯水。我倒不计较西瓜还是凉开水,就是受不了一个下午XY的烦闷,因为二次方的缘故,二次方地烦闷。
有回竟当着老师的面睡着了,老师敲敲桌子小声说,“你爸爸赚钱不容易的。”说的时候并不看着我,倒是看着窗子,像是对着茫茫空气说的,像是在说一种弥漫于空气中的普遍真理。我忽地心头一软,我爸爸赚钱不容易,他也是爸爸,他赚钱也不容易的。这两个爸爸在跟前,我愧疚得了不得,于是强行振作了一会儿。可是没用,数学是不以爸爸为转移的,多少个爸爸都没用。后来再睡着,他也懒得敲醒我了。我们混着把时间挨过去。我也挨,他也挨,师娘在厨房里剥豆子,声音很轻,另一个女孩子在里间写作业,声音也很轻。一个下午,好比一只闷锅,啵多啵哆把时间炖到酥酥烂。
后来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很少特意去逛棠溪镇了,只是听说要搞水乡古镇开发,又新造了很多粉墙黛瓦的房子,新修了好些立着排门板的铺子。有年暑假在家,长天老日的,我东倒西歪只是睡觉。我妈眼睛疼,就说,“你怎么不去棠溪逛逛?现在弄得蛮好白相的。”于是我就去逛逛。
打个伞走到车站,上一辆小巴车坐两站路,十来分钟就到了。小巴车也有意思,早年常常是一个黝黑的男人在前头开车,一个黝黑的卖票女人抓着车门喊,棠溪棠溪,棠溪去伐?一辆走了,一辆又来,喊声激烈,终日不绝。大夏天的,四处又懒又静,也只有卖票女人和知了是这个叫法。女人们不仅声音激烈,手劲也大,抢生意急了直接把人往里头抓,老鹰一样凶猛。
坐车的也不是等闲之辈。自棠溪旅游业发展起来之后,车上时有外地人,有时是上海人。我老家人对于上海人有一种奇怪的混着敬意的敌意。一方面觉得上海人竟然光顾我们的小镇,脸上有光,另一方面又颇瞧不起“阿拉上海宁“那种高人一等的做派。据说有回两个上海人在小巴上讲上海话,到这里吃的如何不好,住的如何不好,声音还蛮大。又问边上本地人,阿拉到棠溪白相,啥地方下车?我那缺德的老乡就告诉他,红鳍塘下车。一车子的哄笑。红鳍塘是火葬场,十里八乡烧死人的地方。这个段子流传很广,我不止一次听到我的某个乡亲号称他亲自把上海人骗到红鳍塘去啦!有一种义和团大师兄的荣光。
到底也没什么好逛的。破败的老房子连着一条街的都被改成了酒吧,罄磬哐哐音响震天,那么小的桥上挤了那么多的人,卖咖啡的紧邻着卖臭豆腐的。跟店家搭话,我说土话,他倒说普通话,我又忙说回普通话。倒不是对本乡方言有多少执念,只是感觉怪。到乡翻似烂柯人也还罢了,我怎么成了个打卡人了?怪热的,回去吧。又无聊地回去了。
先说这么多吧,回忆是说不尽的。倒不是我有多爱这老豆腐,主要是趁手。好比厨子看见一只鸡就想炖了,我妈看见毛线就想织了。我打开电脑,写点什么好呢,琢磨三十分钟,手机拿起放下十回了还没琢磨出个头绪来,行吧,炖老豆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