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史前记忆

文摘   2024-08-26 08:39   美国  

囡爱听我讲小时候的事,于是我就讲啊讲。

我老爹是个很能折腾的人,我很小的时候他从国营农场辞职,当起了个体户,那时候的个体户还不如镇上挨家挨户收马桶的——那还真是个非常体面的岗位。在我记忆最遥远的边界线上就有这样一排高雅的马桶。每天清晨,住在镇上的居民把马桶放到自家门口,会有公家的人把马桶收走。后来因我老爹当了个体户,在镇上开厂子,我认识了一个镇上的女孩子,叫君君,君君爸爸就是管收马桶的公家人。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君”这个字,我小时候村子里的玩伴大多叫芳芳燕燕什么的。后来学子曰诗云,课本上一出现“君子”,我脑子里就不受控制地出现一排高雅的马桶。这件事情实在是亵渎圣人,也亵渎君君,但小孩子的脑子荒腔走板的,没法计较。

我老爹是个奇葩。那时国营单位就没有辞职这回事,“下海”这词要好多年以后才出现。单位领导甚至不知道这事情要怎么办,闹到了县里,请县领导裁决。为了阻止我老爹辞职,我奶奶说,你要是敢回来,我就跳河里去死。我老爹说,那你就去死。他辞职回来以后镇上很多人都觉得他神经病,脑子不正常,经常有人上门嘲笑。我妈我奶奶气得想反驳,又觉得人家说得对,他就是神经病,没法反驳。亲爹被人当神经病一定是件很悲惨的事情。幸好那时我太小,只要有吃的,对别的事情都不计较。

之后我在破破烂烂的小厂子长大,一开始是个加工豆制品的作坊,我爸找人写了个挂牌,叫某某县某某镇蛋白肉厂。蛋白肉,听起来像荤的,其实是纯素的,如果不算偶尔跌进去的苍蝇的话。那时候我是个很能吃的傻孩子,我家有吃不完的蛋白肉,所以感觉很幸福。我常常自己抓一把吃,又给别的小孩抓一把。看谁顺眼就多给一点,所以在孩子堆里还算体面。又有那种放在塑料包装纸里头的小纸片,印好了一沓一沓放在我老爹的办公室里,花花绿绿的。那时候只要是有颜色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我高兴的时候抓一把纸片出去发,发给那些傻孩子,真跟发钱一样威风。

可是钱发多了就不值钱了,就贬值了。很快我就发现,我的小纸片没人稀奇了。那些孩子手上出现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譬如马赛克。马赛克真是太漂亮了,简直不像是我们可以拥有的东西。像是大城市的碎片,一个大城市不知怎么碎掉了,有些碎片就落到了我们镇上,闪闪发光。最初那些马赛克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镇上有些地方在造房子,据说是在房子扒掉以后得废墟里发现的。我于是开始了艰难的寻宝活动,很多个傍晚,我独自一人,拿一根小棍子在砖头堆里乱翻,心意坚定。蟑螂到处爬,我理都不理,有好大的老鼠从我脚边跑过,我理都不理。

后来我就把马赛克的事情忘记了。因为我又遭到了新的打击。我很快就发现,虽然我有吃不完的蛋白肉,但除了蛋白肉,我没有别的东西可吃。我开始羡慕起隔壁开小店的杨小燕——她家才真的有吃不完的好东西。那一种发现让人震惊,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幸。那时候她家有两样东西能把我馋哭,一是方便面,二是火腿肠,那时候没人舍得把两样好东西放一起吃,太奢侈了。我妈就拿那两样东西训练我读书考试,跟训狗子一样。

不仅如此,她家还有粉笔。那时谁都喜欢扮演老师,我们那儿的规矩是,谁有粉笔谁当老师,要是两个人都有粉笔,谁的粉笔多谁当。杨小燕家有一整盒粉笔,写价目单用的。譬如写九制话梅多少钱一包,绍兴黄酒多少钱一瓶。粉笔是彩色的,一支一支整齐地放在药剂盒里。医生打开那样的药剂盒,杨小燕也打开那样的药剂盒。于是她不仅有了当老师的威风,还有些当医生的威风。这简直要把我气死了。

我开始暗暗地想,如果我是他们家的孩子,会不会更幸福一点?这个问题引发的罪恶感深深击打着我的良心。仅仅为了吃东西当老师就想换爸爸妈妈?这是不对的!从那以后,我不仅能吃,良心也开始觉醒了,道德也开始觉醒了。

然而我刚觉醒的道德没能坚持多少时间。隔壁小店第一次进了“紫雪糕”(巧克力奶油大雪糕)的时候,我的良心收到了史无前例的巨大考验。那天傍晚,晚霞正好,一地金黄。杨小燕拿红色粉笔在她家店门口的挂牌上写,“新到紫雪糕,0.75元/支”,那字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光。她写完回头对我粲然一笑,小辫子跟着神气地一甩,我忽然就难过死了。我看看她写的“紫雪糕”,再看看我家门口的“蛋白肉”,感到一种粉碎性的失败。那时候我就想,没错,我想跟她换换。我想把蛋白肉换成紫雪糕,想把我的爹妈换成她的爹妈。

偏偏那时我妈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套育儿知识,那知识的核心就是不能给孩子钱。你给了,他/她就会变成坏孩子,你不给,他/她就是好孩子。谁谁谁家孩子不好,就是爹妈给了钱,他乱花,不好好读书还交了坏朋友,无法无天。诸如此类。所以很长时间,我是个穷光蛋——除了早餐钱,再没有别的零花钱了。放学别的孩子在小店门口挤来挤去的,我只好高傲地走开。心想,等着吧,他们早晚变成坏人,无法无天!

好在那时候早餐有好多种选择,最贵的是生煎包子,其次有油墩子油酥绞,最差是枕头面包(方形白馒头,大概为了显示南方人与北方人气质不同,就把馒头蒸成方形的,略甜。)虽然我没有零花钱,但是我妈给我的钱够买一份像样的早餐。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我不必事事听我妈的,譬如说,我不吃煎饺油酥绞,吃个枕头面包如何?那天我开始走上了坏孩子的道路。第一,我开始对我妈说谎了;第二,我开始有零花钱了。

有了零花钱干什么呢?买紫雪糕吗?不,我起了更大的野心。那时候我们学校有个项目叫“小银行”,意思是让小孩子把零钱存学校,勤俭节约,到年底给存最多的孩子发一张奖状,奖状上写:小银行积极手。我那时读书还没起色,小组长都轮不上,到期末就没有奖状,难受得要命。我一琢磨,就这张奖状我还有指望,激动起来。

这之后我把早餐钱省下一部分交给老师。本来可以吃生煎包子的,改吃枕头面包。这样苦苦存了一学期,奖状拿到手了。但我忽然发现,我面临一个很痛苦的问题,我妈不知道我把早餐钱交给学校了,奖状带回去这事情就要败露。不带回去我要它何用?那时就觉得人生太难,进退失据。

后来奖状还是给我妈看了。我妈喜出望外,风风火火跑到学校把钱要回来了。那是蛮多一笔钱,我妈觉得给我乱花不合适,于是收起来家用了。我越想越觉得哪儿不对,又太小,好像谁都没错,我怎么就那么难受呢。大哭了一场。

后来我给囡们说这事的时候我竟然说哭了。“才七岁!一个学期没有吃零食!没有好好吃早饭!钱还没了!”吓得两个囡使劲安慰我。


娜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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