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次逃跑

文摘   2024-07-09 04:25   美国  


长天老日的,说点闲话吧。

因放了暑假,家里东一捆西一捆都是废柴,看得我眼睛疼。刚放暑假的时候两囡还废得颇为小清新,多少弄点正经事,或看几页书,或画几笔画,或运动运动跑两步,不这样总有些不好意思。好比暴发户刚开始暴发的时候也不敢海参鲍翅地吃,饭桌上多少留些吃惯的咸菜,多加些鸡鸭鱼肉就很满足了。现在暑假一月有余,两人废得资深,炉火纯青。吃零食刷手机打游戏,没完没了,还往往是躺着的。我眼睛实在是疼,多看她俩几眼感觉深受刺激,在家里都想戴副墨镜挡挡。还偏偏是说不起的,我有时忍不住叨叨了,大的要生气,小的跳起来大喊,deal with it!我只好背过身去,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明明知道有暑假,为什么还要生孩子,还生了两个。

前几天美帝国庆节放假,爸爸也加入了废柴队伍,刷脑残剧,古装的,破案的,花式死人。也是躺着刷,一刷四十集。幸好有球赛,看球赛的时候他激动得躺不住,是坐着的。球赛一完又躺下刷剧。家里东倒西歪这么三个,我不戴墨镜可怎么行!有时候废柴们互相拜访,看看各自废了些啥。大囡想跟爸爸一起刷剧,爸爸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刷。大囡说,为啥你能我不能啊,限制片啊。爸爸说,这剧太傻了,会把脑子刷坏掉的。又充满父爱地说,“爸爸脑子坏掉不要紧,你的脑子不能坏掉啊!”父爱如山,没话讲。

然而她的脑子还是要坏掉。因以前我做饭难吃,她得了个爱看吃播的毛病。每天一吃我做的饭就要生气,一生气就要看吃播,好像一天天地对我示威,要我下台。示威也没用,我是她妈,不是ZF,我倒是想下台呢,当妈的可怎么下台?聪明的你倒是告诉我,教教我。建议党们说,你可以提高煮饭技能,其实没有多难,比如怎样怎样的。那怎样怎样是很麻烦的,三四种配菜七八种调料十来个步骤,在那时的我看来,简直就是蜀道难。仰头一看,噫吁嚱,危乎高哉!算了,让她刷吃播算了。于是她一出国就得了刷吃播的毛病,年深日久,吃播便是她的精神家园。现在我煮饭水平已经很好了,但她绝不会因为妈妈就背叛吃播的,她不是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吃播养育了她,含辛茹苦那么多年,那是灵魂的香味,家园的气息。妈?妈算什么?

我受不了就想跑。大跑是不肯的,再废的柴也是我的柴,我还是要的。于是就小跑一下,出去吃一顿。别的也不爱吃,就想吃些多少有点家乡味的菜。我这人乡愁有限,那有限的乡愁分作两半,一半在中餐,一半在义乌。义乌小商品实在是可爱,价钱又极便宜。出国以后见那些小玩意动辄七八欧十来刀,我的乡愁立马就发作了,“都是义乌产的,国内五块人民币我还不要呢”。男人若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话不能信。可爱的女人是很多的,而且有各式各样的可爱,招架不住。但是,对我们这种灵魂中有义乌封印的人来说,这话真而又真。满世界,我是说满世界,你倒去找找看,哪里还有这样便宜又这样好看的小东西!我的忠贞是很硬气的。对博尔赫斯(还是赫尔博斯?老记不住)来说,天堂是图书馆的样子,对我家大囡来说,天堂是食堂的样子,对我来说,天堂就是义乌小商品市场的样子。

说吃饭的,怎么说到义乌去了。我要独自一人跑出去吃顿饭。家对面有家港式餐厅,我猜味道是很地道的,因为每次去都有好多讲粤语的老先生老太太在那里慢悠悠地吃着。方言和年龄两样摆在那里,这餐厅不会离大谱。这可不容易,美帝中餐厅擅长离大谱,中国人去吃都不知吃了些啥的那种离谱。想来别国餐厅到了美帝也不能幸免,很难地道。大概只有麦当劳是地地道道的麦当劳,人头保证。我去不是为了吃什么粤菜,我对粤菜几乎一无所知——是因为它有一道咸鱼豆腐,那咸鱼有几分我老家的味道。不是我老家的香味,是我老家的臭味。是的,那是臭咸鱼,我做梦都会梦见那个味道。

那鱼在我老家叫咸鲞,我自小吃到大的。那味道一起,我的童年,童年的家、家门前的树,树上的光影、光影间的蝉鸣立刻就都来了。我平常不记得这些,就吃东西的时候会忽然想起来。我猜人对于气味的记忆比对画面的记忆要强烈。前段时候她爹一个师弟来此地出差,顺便看看我们,送我的礼物竟是一小盒栀子花香膏。那味道也是多少年没闻到了。我给小囡闻,她惊得跳起来,“这是中国味道!比中国还中国!”她出国时候才6岁,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这味道竟然刻在她大脑深处,成为中国的记号。

我也是一样的。头次在那家餐厅意外地吃到这个味道,惊得差点跳起来。只是我们从不用它做豆腐,一般蒸鸡蛋或者蒸肉沫。也有阔气一些的,鸡蛋肉沫一起蒸,我妈妈有时会放上几个大虾,又阔气了一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没吃过的人我再怎么说都没用。但有一点是可以描述的,就是对外人来说,它非常的臭。有年我老公做了个手术,术后刚醒,病房里有人在吃咸鲞蒸蛋,我老公挣扎着要起来,要走出去,走出去……我死死按住他,“躺好!别动!”就是这么臭。

浙江人能吃臭大概是因为气候湿热,东西比较容易发臭的缘故。发臭又舍不得扔,试着吃吃看,没死。放心了,下回接着吃。我没研究过,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说到底还是穷,并不是什么故意的精巧的风味。别省也一样。各地食材不同,发臭的东西自然也不同,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臭物。本土本乡的一般都爱吃,外人很难忍受。

婚前有回我去她爹家小住,桌上有一碟臭萝卜,我婆婆和他都鼓励我试试,我筷子头夹了丁点大的一粒,都没敢整个塞进嘴里,只用牙尖咬了一点。就那一点我都有些犹豫了,看他在边上一口馒头一口萝卜吃个不停,臭得回肠荡气的,我就想,这婚还结吗?还结吗?

臭就一个字,里头有的是春秋,诸侯林立,诡异奇谲。各美其美是很难的,因人总爱夸耀自己所认同的那一种,对别人的颇看不上眼;各臭其臭倒是没问题,因他总不至于说别人吃的都不臭,就他吃的臭。所以,要说美,很难和平。臭起来倒是太平世界,大可以臭得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我又说远了。自头次吃到那家餐厅的咸鱼豆腐之后,我便有了逃跑的地方。于是对那三捆废柴宣布,“我要走了!我要去吃咸鱼豆腐了!”

她爹在看球赛,无心做饭,“那你把大的带去。”

“不带。”

“把小的带去。”

“不带。就我一个人去。”

我收拾打扮了一下,换上裙子,戴上帽子,穿上细带凉鞋。对臭咸鱼我是很认真的,很痴情的,我不能背心短裤去见它。那几捆废柴还在喊,“妈,给我带个炸鸡!”,“妈,给我带杯饮料!”……

我关门走了。


娜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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