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意难平

文摘   2024-10-25 04:22   美国  

人有时不知自己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很多年过去了,仍旧不知道。这些事情回想起来是有些痛苦的。若只是错了,在心里归了类,认了错,知道下次不可这样,倒也还算明白。若有些事情当时不知对错,事后证明是做对了,那就异常高兴,为自己的聪明正直而高兴。这些事情都可以平稳妥帖地放入往事的抽屉,合上,不再去想它。那些不能归类的,就会卡在半当中,那抽屉总是关不严,无可奈何。苏东坡高洁开阔,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我这样庸庸碌碌的,不敢不合时宜,倒是因合了时宜,攒了一抽屉的无可奈何。

我之前和我老爹一起做了十来年的服装生意,生意时好时坏,有些年赔得多些,有些年又赚得很好。好坏的关键在于冬季。服装行业有句话,叫一冬吃三季。冬衣值钱,利润高,又是逢年过节的,货流量极大。因此只要冬装卖得好,另外三季图个热闹就行。现在不知行情如何,那些年冬装好坏的关键就在于羽绒服。而羽绒服好坏的关键,在于天气冷不冷。江南地方,冬天冷不冷还真不好说。若是北方,华北东北,那是笃定的冷,若是再往南,广州云南,又是稳定的暖和。江南冷不冷,冷到何种程度,全看冷热空气交汇博弈。因此这是一场赌博。

赌博从面料商就开始了,然后是羽绒服生产商,然后是批发商,然后才是我们——终端服装店。我们原先只有几家小店,是从批发档口进货的,有看得中的,不过这款拿三手,那款拿五手(单色全码称为一手)。后来我们又新开了几家店,拿的货多了,档口那些老板老板娘都把我们当成大客户,百般讨好。我们也动了心思,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往上游厂家去谈生意?若是能直接从厂家拿货,利润是翻倍的。

要谈厂家可不容易。一是货量要足够大,否则厂家不会搭理。二是订货要大大提前,厂家不可能临时加开流水线。因此隆冬天气卖的羽绒服,我们在初秋就要谈妥当。店小本钱少,也不敢冒险,就想谈最稳妥的铺货生意——我们先拿他的货去卖,卖掉的给他钱,卖不掉的还给他,进价自然比买断的要高一些。找了一家,不搭理;再找一家,客客气气的,没有多余的货;再找一家,铺货不行,要就全款付清。哪里有那么多钱,哪里付得清?谈到后来也不抱希望了。

可是偏偏有一家老板答应了下来,还不是小厂子,是给好多大牌做贴牌生意的大厂子。老板个子小小的,那天穿着鲜艳的黄色外套,讲话一直笑眯眯的,对我们全无架子,头发是花白的,人显得又亲切又年轻。因他穿着黄色外套,姑且叫他黄老板吧。我对他有这么好的印象,实在是因为我高攀了他,而他竟然也诚诚恳恳地待我。他倒不是看中这单生意,大概只是无所谓,生意嘛,多一点好过少一点。合作条款是很宽松的,这么点量,他甚至连合同都懒得签,付点定金,交换名片留下电话就好了。

我真是开心,自我掌管货品以来,还没有谈下过这么肥的生意,对黄老板谢了又谢。他送别我的时候笑说,“交个朋友,交个朋友,以后做大了量就多了嘛。长期合作,长期合作。”这些话于他可能是套话,对于我,简直是一种赏赐。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利润,都是钱。翻倍的、肥厚的钱。

货上好了,万事俱备,我们笃笃定定等着西北风,等着下雪结冰。然而风雪没有来,那年是个暖冬,气温一直徘徊在可怕的二十多度。这个气温是血淋淋的,太残酷。残酷到何种程度?那年有羽绒服老板跳楼的。黄老板也碰到了困难,打电话来说,货都压死了,钱回不来,资金周转实在是难,问我卖得怎么样,有多少算多少,能不能先结一笔账。连我们这样的小客户他都来问,可见大的那些都已经试过了,没有路了。

同时,我们开始接到各路供应商哀求的电话,降价再降价,只求我们能多拿一点放店里去卖,给个机会。我们客客气气地说,“货都上满了,明年再说。”电话那头老板娘夸张地说,“没有明年了,今年我就要死了!老客户了,帮帮忙啊!救救命啊!货哪有满不满的,多拉个架子放店里就好。你们没架子啊?我给你架子……”

这样的电话越来越多,语气越来越谦卑,价格也越来越低。终于,电话那头的报价跌破了黄老板给我们的厂家价格。若是砍个价,还能再杀掉半折一折的。那天回家吃饭,我说起这些事,有口无心地感慨今年羽绒服老板日子如何艰难,档口那些老板老板娘都要疯了。我爸听着听着,忽然严厉地质问我,“你为什么不上便宜的货?”

我吃了一惊,“已经上满了啊,是厂家的货。”

“满了不能收下来吗?”

“什么?”我没有想过这种做法,一点那样的心思都没有。

“两个办法,第一个,把货收下来,换成利润高的。第二个,跟那厂家老板去谈,叫他降到别人给你的价格。”

“不行。价格是一开始就说好的。”

“一开始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羽绒服老板要跳楼的时候!”

“不行。我不能乘人之危。”

“这不叫乘人之危,这叫行情变了。做生意不是做好人,行情变了就要重新谈。他要活命我们要不要活命?今年天这么热,我们生意很好吗?年底拿什么发奖金?别说你们没签合同,就是签了合同,货卖不掉收下来退给他,违约吗?不违约。就算不退,把他的货放到边上角落里,好位置放利润高的货,有问题吗?没问题。重新谈是给他机会,是帮他卖货……”

“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做不出来你就别当这个货品经理了。你当你的好人,我另外找个对货品负责的经理来。”

我倒不是多想当这个货品经理,我只是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恰当的。我爸爸讲的是有道理的,做生意要对利润负责,赚钱不容易,没利润还要想着法子一点一点死抠呢,哪有白白送来硬是不要的,我维护的不过是一点抹不开的情面罢了。而这情面的代价也不是我付的,最直接的是我老爹在买账。拐道弯说,利润差,年底奖金就少,又是跟着辛苦一年的员工来买账。我的情面值这些吗?更何况我与他只见过一面,连情面也谈不上。

但我还是觉得这事情哪儿不对,这种时候打杀价电话,对我来说实在太难。毕竟在别人不搭理我的时候他帮过我……当然我也可以不打电话,直接把他的货放到角落里压着,过完年全部退给他就完了。那样我倒是没有做明面上的坏人,却做了骨子里的坏人,坏得阴沉。

我反复掂量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决定打这个电话,“黄老板,有个事情想跟你谈一谈。你看现在这行情……人家给我们的价格是……我也不是想上他们的货,你看,你能不能把价格再降下来一点……”

“不降,价格是说好的。生意大小不管,说过的话是算数的。”

我有些心慌,然而还是磨了一阵,最后亮出杀手锏,“你这样子我们没法谈,我把你的货放到边上,放到货柜底下,对你有什么好处?”那边迟疑了,我等着他松口,有些胜利在望的窃喜。他终于开口了,“你把货全部收上来还给我。”

“黄老板,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全部收上来,一件不要剩。”

怎样描述我听到这话的心情呢?我听见自己的人格哐当掉到了地上,被一脚踩扁,踩成一枚硬币,不值两块钱。然而我不能退缩,若因这个就退缩了,那我还当什么狗屁经理,做什么狗屁生意,不如大街上去当义工,陪小朋友过马路。我说好,我一件不剩退给你。电话就挂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很难受,这难受的事情我做掉了,又多少有些轻松。我去跟我老爹说这事,说一说可能会好受些。我推开办公室的门,他正在吃花生米,一颗一颗往嘴里扔。

“爸爸,电话打过了,货退掉了。”

“什么电话?什么货?”

他忘了。这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我们有那么多供应商,黄老板不过是其中一个;有那么多的货,退掉的不过是其中一批。我老爹不是要跟这批货过不去,实在看不上我这懦弱无用的脾气。出了他办公室的门,我在想,我大概错了,我大概不适合做生意……就这点事情,我为什么要难过……我实在是懦弱无用。

然而这难过是如此的真实。货退掉账结清之后,我没有跟黄老板再说一句话,把他的号码从通讯录上删除了。删掉他,这通讯录似乎才能妥帖平整,一些。


娜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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