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有一段时间,我与一个叫小H的女同学形影不离。她是个一眼看去就很特别的姑娘。原先长头发,美人儿一个,有天忽然剪了板寸来上学。在满教室惊讶的笑声中坦然落座,坐下对我眨个眼,可爱得很。有天又背了一把吉他来上学,说是放学以后要跟一个朋友学吉他,省得回家拿。那朋友是她新认识的,在酒吧当DJ。
“男的啊?”
“当然是男的咯。”
我又兴奋又替她紧张。和成年男性交朋友,这种事情我那时想都不敢想。吉他就靠在她桌子旁边。我们满教室都是直角平面的教科书和练习册,那吉他有优美的弧线,有动听的声响,就像外星文明忽地降临到我们可怜巴巴的二维世界。我很崇拜她。人漂亮还在其次,她举手投足都有我学不来的光彩。
她不知为何也厚待我。有次我数学考试又不及格,实在崩溃受不了,下课以后一个人跑到后操场躲着。那天下蒙蒙细雨,我没带伞,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就傻傻地在操场上走路,想不通世上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大笨蛋。忽地就见她从细雨中跑过来了,到我跟前笑着说,“要么咱们跑两圈?”我就跟她在雨中跑了起来。下雨天操场没有人,似乎就我们两个。
上课铃响了,我慌慌地要往教室跑,她把我喊住,“这圈跑完!这圈跑完!”我就跟她跑啊跑,跑到衣服湿了,头发湿了,上课也迟到了。进教室的时候,同学看我们像看傻子一样,我很羞愧,很慌张。她无所谓,大大方方的,进门前狠狠地捋捋板寸,把水捋掉。那模样帅气极了。老师问干嘛去了,她朗声回答,跑步去了。若无其事进了教室。
我那时是住校生,边上乡镇中学考过来的,她是通校生,家在县城。班上有很多同学是从小与她一起升学一起长大的。不知什么缘故,她不喜欢他们,反倒跟我交朋友。我曾不止一次听人后背笑嘻嘻议论她,说她有点奇怪。我觉得理板寸、带吉他上学不算奇怪,也就没管。
后来我终于见识到她有多奇怪。她不知怎么爱上了隔壁班的班主任老师,爱得要命。一封一封给那老师写情书,老师不拆,不看,一封一封退。有天她终于受不了了,跑到教师办公室门口大骂一声,“刘某某!去你妈的!”骂完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哭。这件事情轰一下传开了,都知道了,都在背后说她笑她。她这种疯狂的劲头吓到了我,我一下子不知怎么和她相处了。
她疯狂爱恋隔壁老师的时候顾不上我,我也有了新的好友——比较正常的好友:有暗恋的男孩子,有喜欢的歌星,嚷嚷着减肥又管不住嘴的那种。我喜欢和新的好友在一起,简单快乐,不会被惊吓到。她单方面失恋以后又来找我说话,有次竟邀请我周末去她家里。她爸妈上班,家里就她。我有些不情愿,又不忍拒绝,于是就去了。
为了去她家做客,我特意花重金买了些肯德基,那是我能想到的最体面的伴手礼。那时我们小镇上的人会为了吃顿肯德基专门坐车去县城。回来高声讲,一家人吃掉了一百块钱!这一百块钱比别的一百块要洋气,因此嗓门也会更响亮些。
去了她家才知道,我这是乡下人见识。她竟把外头一层炸得金黄酥脆的“肯德”剥掉,只吃鸡!她竟然说,那一层“肯德”怪腻的。我灵魂饱受震撼。我很想吃她剥下来的那些“肯德”,又觉得不能这样没出息。也想学她的样把“肯德”剥掉,下不去手。于是不增不减地吃掉了,无色声香味触法地吃掉了,简直一场修行!
吃完以后两人玩些什么好呢。她说弹吉他给我听。于是她坐在高高的沙发靠背上弹吉他唱歌,白袜子踩在厚实的沙发垫子上。她唱了一首英文歌,唱得很好听。我英语不好,但那首歌调子歌词都很简单,我竟然记住了几句:
Jimmy please say you'll wait for me
I'll grow up someday you'll see
Saving all my kisses just for you
Signed with love forever true……
她唱得很深情,我知道这首歌不是唱给我的。她一定练习了很多很多遍,想唱给那个心爱的人听,想叫那人等她长大。她一定默想过很多遍,唱给那人听的时候,那人是怎样的神情。可是人家不要听,她没处唱,只能唱给我听。我也不知怎么的,忽地就难受起来,替她难受。可能是为了表达我对她深沉的友情,也可能是气氛烘托到那里了,我竟然鼻子酸酸的,差点要哭了。
她唱完把吉他一扔,说,“妈的。”又问我,“你抽烟吗?家里有我爸的香烟,我找找。”
我忙说,“不了不了,我不抽烟。谢谢!”
我写的《记忆编辑师》,高中时候的李美星就有她的影子。还是那句话,各位莫问真假,若问,便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