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大囡放学回来特别沮丧,眼泪汪汪的。问她怎么了,她说,“妈妈我做错了事。”她过马路的时候一辆救护车呼啦呼啦往路口奔过来,她选择快步通过而不是退回来让救护车先过。救护车虽没有停,但因她减速了。过完马路她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之后她一直不开心,“我担心救护车上的病人因为我救不过来了。”说得眼睛红了,要哭。有些不开心是因为自己蒙受了损失,有些不开心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我跟她讲,“没这么严重。妈妈也有这样的时候,因为做错了事非常难过。”于是我跟她说了一件我做错的事。因为做错了,我一直记得,这辈子不会忘记。
我那时和我老爹一起在杭州做服装生意,杭州地价贵,我们就在边上一个小镇子租了一个货品仓库。从小镇的车站到仓库还有一段距离,要坐人力三轮车过去,那车站外头就有好多明黄的三轮车等着。车夫大多是中老年人男人,精瘦,黝黑,说外地口音的普通话,一般是年纪大了,附近厂子不收的剩余劳动力。
那时从车站到我们仓库似乎是五块钱,因没有票价表明明白白地写着,总要有个讨价还价的过程方显双方诚心诚意。这过程对明白行情的人是象征性的,纯粹外交礼仪。
“到某某地方多少钱?”
“六块。”
“五块走不走?”
“上来吧。”
要是不明白行情,拉三轮车的就有可能多得一块钱,所以也藏着一份小狡黠在里头。
那天轮上带我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外交礼仪过一遍,好好就五块钱吧。我就上车走了。车到半路,老头忽然放慢了车速说,你要去的是哪里哪里吗?我说不是,还要再过去一点。他说哎呀,那你没说清楚,那个地方还要多踩几分钟嘞,你得再加一块钱。我不可能没说清楚,他也不可能没听清楚,就是到了半路想多讹我一块钱。乡下地方,前后没什么车辆行人,我一个女人能拿他怎么的,他就吃定了这一点。我轰地一下就着火了。我自小是个乡下人,乡下人不怕乡下人,想吵架只管来,我不骂你你还当我是个文明人了是吧?哐哐骂了两三句,那老头说,“好好好。你嘴怎么跟刀子一样。五块钱就五块钱。”这事情就算过去了。到这里我没有错,可是接下来我就过分了。
那老头心里有气,嘀嘀咕咕骂脏话,不是明着骂我,就是骂车子,骂天气,发泄发泄。我本来还在气头上,架没吵够,他这一嘀咕就是火上浇油,撞我枪口上了,我滔滔不绝接着骂。我说我差这一块钱吗,不差。我就是瞧不上你这样的人。我看你也五六十了吧,老大不小了,干的这叫什么事。你为什么这一把年纪还在拉三轮车?就是不讲规矩,贪小便宜,不干正经事。你多拿我一块钱你光荣啊?人要脸呢,你一张脸才一块钱?……
我滔滔不绝教训人,滔滔不绝跟他讲做人的道理。因为占了一块钱的理,嘲讽他的失败,否定他的人生。老头忽地把车停下了。我说哎哎你怎么停下了?你干嘛不走!他说,“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呢?我年纪跟你爸爸差不多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都说不要你加钱了,你怎么还这样说人呢?”他实在是个不会讲话的,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讲到自己眼睛红了还是这几句。
我心头被咚地撞了一下,我知道我过分了,太过分了,如果他儿女在旁边看到这一幕,会不会上来给我一个耳光?我很想跟他说,我其实不是这样的人,我心肠也蛮软的,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就是想撑个厉害的场面,摆点泼辣的威风。我应该跟他道歉,但我开不出口,我等着他把我赶下车,赶下车我自己走过去,那是我活该。但这是不可能的,真赶走这半路他就白蹬了。他停了一会儿又从新开始蹬车,一步一步蹬到我们仓库门口,一句话不说。到了收我五块钱,一句话不说。
到仓库以后这事情一直横在我心里,我很想给自己找一些我没做错的理由,干活的时候跟仓库大姐闲聊,说我碰到了这么一个拉三轮车的,半路硬是要我多加一块钱,气人不气人。
“从车站过来一直是五块钱对吧?”
“有收五块的,有收六块的,都有。”又安慰我,“说好几块就几块,是他不对。这个货两批颜色不一样,你过来看一下……”
我们忙起来了,这样那样好多事情。我想算了,再怎么说也是小事一桩,过去就过去了。然而十几年了,这样那样我也折腾了好多事情。偏这件小事情一直梗在我心上,每一想起,心头好不忍。我做错了事,我欺负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