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痛苦都是旧的

文摘   2024-11-02 08:09   美国  

这组诗大体是一种中年心境。有几年前写的,也有不久前写的,今天改了改,混在一起发篇公号。人一到中年,责任重大,趣味稀薄,人生也渐渐露出刻苦的面目,有时简直像是一场苦役。然而没有办法,因为爱着家人——有时也是爱自己的,总要尽力往好处生活。中年的辛苦劳顿是无可奈何的,也不足为外人道,一个缓解的办法是把自己当成别人,到了晚上,从旁边看着她(他),替她说说话,自怜也罢,牢骚也罢,这样说一说写一写,心里就会平坦一些。于是就有了这一组诗。


投宿


我记得起初的青草山坡

野花小小的,云朵很近,风很长

日子像水珠站在草尖上

跃跃欲试,闪闪发光


可是天色忽然阴沉下来

我们到达了严肃的中年

四季的光彩渐渐消退

春夏秋冬只是干瘪的口袋


像是一条从不翻新的街道

这里店铺低矮,灰尘漫天

所有的痛苦都是旧的,标上价码

罗列于生老病死之间


没有人歌颂,没有人赞美

只有一些疲惫的影子

在跟命运还价——

甚至吓得不敢说话


好在还有夜晚

还有厨房的灯光、灶上的排骨汤

我们投宿于彼此的怀抱

就像用一个逗号,点开长途的辛劳


重量


一个人被凭空生出来

何时会感到哀伤

像一个果子挂在树上

忽然觉察出自己的重量


结冰


我有好多好多的伤心事

不知从何说起

它们刻在我的生活中

像老树皮的裂纹

它们爬上我的额头

使我陡峭,险峻,像一座奇峰

它们藏在我眼睛的后面

成为流不出的眼泪

也使我的眼睛更黑

它们藏在很深的衣服里

像藏在一个很深的冬天,结成了冰

所有终于融化的,成为我的血液

那些融化不了的,成为我的灵魂


沉默


一棵树的枝丫

向着另一棵树生长

然而并不能抵达

并不能开出同一种花

枝丫与枝丫交错着

在盛夏繁华的时光

是爱与欢畅

在叶子落尽的冬天

是沉默,和那沉默的回响


阳台


生活笨重,四四方方

可总有些东西无处可放

譬如花草、摇椅和猫

譬如梦境、记忆和对生活的想象

于是就有了阳台——

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子

延伸一角追赶阳光

像一个笨拙的人,踮起脚尖眺望


工作


一个软弱的灵魂

躲在坚硬的铁盒子中

有时说不清

这是避难所还是牢笼


公交车


这巨大的甲壳虫

爬行在茂密的城市森林

以日复一日的老实形象

爬出一条光溜溜的路线

晴天日光暴晒,脊背发亮

雨天一身泥水,摇摇晃晃

要载重,要向前,要准时到达

禁止碰撞,禁止出轨,禁止向上攀爬


邮件


我要把很多废话存储起来

找一个时间说给谁听

废话很容易忘记

而我也不再年轻

世上填满了重大的东西

只有废话无处可放

我把该做的都做了

把该说的都说了

这漫长的编年史,我的编年史

和另一个女人别无两样

只有废话或许不同

我要找一个时间

写一封长长的邮件

若没有收件人,就放进垃圾箱


安稳


悲欢离合,草木兴旺

世界疏离又明亮

天地笃定,万物发光

鸟群各有自己的方向

可是这又怎样,这又怎样?

我关掉所有的灯

拉上窗帘挡住风


黑暗中我们不需要相认

只需各自睡得安稳


停顿


一朵灿烂的乌云经过我

我经过一棵美丽的梧桐

叶子盘旋着落下

飞鸟消失在远空

此时眼泪太轻,而引力太重

所以什么也没有发生——

除了这一个停顿和这一阵风


珍宝


谁不是这样呢?

站在尘世又仰望天空

投入家庭也渴望爱情

谁不是这样呢?

就算一个一个白天像绷带缠身

也想在一个一个夜晚

暗自擦拭这珍宝一样的灵魂


漏风


一只松鼠跑进屋后的树林

树叶响动,然后又安静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与它相隔很远

相隔人世之浩瀚,玻璃之透明

一个疲倦的人

很难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然而我们都是冬天的一部分——

一样稀薄的阳光,毫不客气的冷

一样躲在树林,而树林四处漏风


娜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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