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之前,我被包在一层唯物的硬壳之中,设汇主义是这层硬壳的涂料。涂料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色,三道杠的颜色,国旗的颜色,六一演出背带裙的颜色。一种是灰色,国营水泥厂的颜色。这些重大的颜色穿透日常——穿透田野、河流、晚霞、炊烟,成为我头脑中抽象的提纲。
水泥厂的烟囱是镇子的最高点,不论从哪个角落都能一眼望见。因为高且笔直,它代替政府办公楼,甚至代替国旗,成为国家意志的象征。与它相关的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譬如烟尘。那烟囱冒着厚厚的白烟,天气晴好的时候,烟在蓝天的映衬下像白云一样浓烈。甚至比白云更好看,因为白云不值钱,而这烟是有身份的。我妈会时刻关注风向,若那烟尘向着我们家的方向扑来,我妈会飞跑回家关门关窗。烟尘过后,桌子上薄薄一层灰,可以写出字来。
人们跑来跑去,关门关窗,从未质疑过这烟尘的合理性。我妈常说“眼望烟囱泪汪汪”。这绝不是说什么空气污染,而是强烈的羡慕。农民插秧割稻累死累活的,偶尔直起腰来,看到烟囱高耸,烟尘浓烈,人间天堂正以人造白云显示它的超凡与强大。这种画面现在想来是奇特的,反讽的。结束劳苦最好的法子不是在田园中避世,而是加入钢铁机器,做一个按时上下班的螺丝钉。一个以高烟囱为标志的世外桃源,矗立在世代农耕的田园上。看得见,进不去。
这景象也成为我少年时代的精神纲领——我真地想过,将来或许可以去水泥厂当一名普通的女工。在别人想当老师、警察、科学家的时候,我想当一名“普通”的女工。这个梦想最超凡的两个字恰恰是“普通”——这意味着奉献,有一种道德的纯洁性。但我不能把自己奉献成农民,从我妈妈反复的念叨中,我知道那是不体面的。奉献成女工刚刚好。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奉献”。那时工人身份是世袭的,老子退休儿子顶班。我爹妈都是农民,我无班可顶。这种似是而非恰好构成理想的特质:第一,它是不可得的,第二,它是纯洁高尚的。
在我家的熟人圈中,也是有几个水泥厂工人的。最熟的是我外婆家的邻居,一个高大壮实的大伯伯,和我妈妈自小一起长大的。他每天骑自行车上班,车子推出来,邻居们会打招呼,“厂工人上班去了?”下班时候也是,“厂工人回来了?”。似乎他没有名字,就叫“厂工人”。他的一双儿女是我童年时亲密的玩伴。
有天我放学回家,我妈眼泪汪汪的,说这位大伯伯昨天夜里没了。堆成小山的煤渣忽然滑坡,把他埋住,活活闷死。挖出来的时候他耳朵嘴巴鼻孔里都是煤渣,身体也拧着。我妈叮嘱我跟学校请假,要去“送送”这位大伯伯。我很害怕,不想去,想逃跑。我眼前已是那么一张塞满煤渣的可怕的脸。那时太小,对于这位亲切的大伯伯竟一点也不怀念;对他忽然死掉竟一点也不伤感。只觉得害怕,那害怕太巨大了,像噩梦跳进日常,拦在我眼前。
那是一个黑色的结尾,结束了我对水泥厂的一切幻想。
我继续长大,各方面都长得很好。每一种好赢得一道红杠,当三道杠固定在我的手臂上,我一言一行就有了广播体操领操员的风采。每一个转身、跳跃、下蹲都符合规范,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不止是领操员,还是升旗手。起先是在后面举手敬礼的装饰品,之后是扛着国旗上台、并且拉动旗绳的主力。借着国旗的荣光,我过早地享受了全员的注目礼。也因注目礼的缘故,我自觉在精神气质上与国旗相亲相近。
然后有一天,我在家里看电视,是一个台湾小孩子的合唱节目。其中有两句歌词是“幽林一夜雨,洗出万山青”。我忽地就怔住了,我们从来没有学过这样的歌。我们唱爱劳动爱学习,唱团结就是力量,唱老黄牛力气大。怎么会有这样的歌?我嚼着那两句歌的滋味,头脑中好像下起了一阵大雨,霎时满目苍翠。雨水洗净水泥厂的烟尘,冲破三道杠的封锁,带我来到山林之中,自然之中。我不敢说,那场雨在那个时候就启发改变了我,但在万万千千经过我的微不足道的细节中,我记住了这一个细节。这已经能够说明它的重大——或者说,足以说明它的轻微。我头脑中塞满了重大的内容,譬如建设、战争、奉献、忠诚,这一场雨因其轻微,震撼心灵。
另一场震撼来源于一部讲小孩子意外获得超能力的电视剧。剧情我全忘了,只记得片尾曲中有一句“浩浩寰宇是归乡”。我头一次认得“寰”这个字。对于我年幼而且唯物的心灵,这句歌简直是一道闪电。是强光,也是裂缝。故乡竟然不是我脚下这个村子这片土地,而在头顶,在星空。这种念头是可怕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起过。关于星空,除了课本上的知识,我只听说过牛郎织女,银河鹊桥。民间传奇是我对星星的全部想象。在这些想象中,星空和村庄气质是相同的。夏夜乘凉,一地蛙声,满天星星。先讲个牛郎织女,再讲个田螺姑娘,无非是男人女人结婚生子。星星虽在天上,到底还是人间的,泥土味十足。我不会去想,眼睛看到的星星和耳朵听到的蛙声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似乎星星和青蛙一样多,星光和蛙声一样密,它们没有差别,共同构成一个村庄的夏夜,一个孩子的睡前时光。
可是那首歌说“浩浩寰宇是归乡”,我觉得有些害怕。夜里跑到阳台上去看星空,我将独自一人,回到那广阔的黑暗中去吗?这不是我所熟悉的热腾腾暖烘烘的村庄生活,而是死亡,是所有的生活结束以后要去哪里。我感觉到一种辽阔又冷峻的诗意,让我害怕,也让我着迷。我模模糊糊意识到还有一种比故乡故土更真实更广大的存在。坚硬的甲壳似乎有些松动,我好像在变软,就像那种会在特定季节蜕壳的小生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