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来回跨国搬家,书都四散了,家里现有的藏书一个鞋架放不满,部分还是她爹的专业书,所以我一般看书只看电子书。也有一直带着的纸质书,大都是诗集。一本陶渊明,一本李商隐,一本白居易,一本周邦彦(我记得是带着杜甫的,竟然不见了,杜老师流离失所,命苦)。带诗集倒不是说我最爱这些书,是因为旧诗比较耐读。耐读意思是说,读一遍你保管记不住,再读还是记不住,三番五次也不要紧,横竖就是记不住。因此常读常新。其他譬如散文小说都经不起这么读。跨国背书,这是最经济实惠的办法。以下是我乱翻这些诗集记下的一点笔记。
诗要抄着读。主要还不是为了加深记忆,而是为了延长阅读的时间。读一本诗集三五天,抄一本要一两个月。把时间放慢,一个诗人的一生才显得出温度和分量来。从青春到白发,荣华有时,憔悴有时,得意有时,伤心有时。这一两个月,是我与那一位诗人共同度过的时间。似乎单单因为时间拉长了,了解就更深了。真有一腔温情,一腔敬意。
抄白居易。白诗细节极美丽,极动人,贴着心窝子的。《新乐府》和《秦中吟》我不喜欢,大多是脸谱化的民间疾苦,之所以广流传,可能是因为胆子大,当了意见领袖,打了朝廷的脸,是当时的十万加。也有喜欢的,譬如《上阳白发人》中“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后来周邦彦写的好多夜晚都逃不开这两句。
白居易真是个又聪明又善良的好人。心肠软,体贴人。可是一到发议论就无聊了,没啥思想。越是聪明的头脑越是需要思想的养料做供给,否则跑不起来。活在现代真是幸运,不仅是生活物质上的便利,也有了更多的思考空间,更广的思想纬度。人未必生而平等,未必生而自由,但一个现代人确实有现成的精神疆域,是现成的,已经在那里了,并且是平等的,人人都有。走不走,走多远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豪放词大多没啥看头,嗓门大罢了。到胡虏肉、匈奴血云云几乎不堪了。豪放一派更受欢迎,一是鸡血含量高,二是审美门槛低,中二都能看懂。婉约词讲男恩女爱,没到恩爱的年纪不大容易懂。到了那年纪的,大多没心思读词了。
周邦彦写得真是太好了!恨小时候不读词,这么厉害的大词人,我竟然一首都没背过。又庆幸小时候没背过,这种细腻的男女低语,小孩子怎么看得懂。李清照就是小时候背多了,最知名的那些反倒没了感觉。对我来说,柳永腻了些,秦观也泛泛,周邦彦真是写在心尖上。用他的话来说是“嫩梢相触”,无甚大事,无甚豪情,就是叶尖碰了一下叶尖。
抄完一遍周邦彦,想换一本的,不舍,又重头开始抄。写得实在是好!单是文字之美已让人迷恋倾倒,更何况这是拿来唱的,字字协于音律,叶韵应拍,这有多难啊!佩服死了。可惜现在音调失传,只能看字了。好比失去嗅觉,单凭味觉就觉得好吃,那得多好吃啊。
读陶渊明,读到“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笑了出来。他对儿子讲,我为你操碎了心,就盼着你成才。你要是不成才,那也就这样吧。陶老师想得通,躺平家长。读到“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否”,又笑了出来。得赶紧高兴高兴,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呢。真想得通。想起前阵子看蒙田随笔,说是埃及人为了警惕乐极生悲,会在大宴宾客的时候抬上一具干尸。我嚇了一跳,又笑得停不住。跟陶老师相比,埃及人忒想不通。为了少高兴一点,这么二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大概埃及干尸丰富,相当于一种特产,不抬出来显显就没个热情好客的样子。
回来说陶老师。读到他要出门去当官,宅男病立刻爆发。“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才出门就想家,看到一路上景物变化,只觉得烦,在家待着多好啊。所以“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这鸟真能飞,这鱼真能游,我怎么就不想动呢?惭愧惭愧。什么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陶老师这儿不存在的,陶老师就想宅家里。一出门就害怕,“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不得了,搞不好要死路上了。一宅家就高兴,“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我很理解陶老师的宅,因为我也不喜欢出门。从小最烦读游记,跑了老远就看这儿一道水,那儿一座山,又忽然怎么出来一棵树,这些有啥意思啊?不懂。
又读到“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好喜欢。这是说陶老师种地回家,累是累得要死,可是没有别的烦心事了。于是在屋檐底下洗洗干净冲冲脚,再到屋子里头喝点小酒,多开心。我那时在餐厅端盘子也是这种感觉,累到动不得,还一身油泼辣子味。可是回到家,洗了头发冲了澡,再清清静静看会儿书,心情真叫丰沛满足。我家爸爸也发过类似的感慨,有次在家忙到半夜,对着这个图纸那个参数皱眉头,终于能躺平了,跟我说,“我想当卡车司机。干完活回家就没心思了,吃吃花生下下棋,多舒服啊。”
读到“微雨洗高林”,立刻想到“细雨湿高城”。早年读到“高城”一句觉得真是好,细腻又干净,才知道这一场雨不是平白来的。这么简单的字,是有前人的功夫在里头的。红楼梦里也有这样的细节。香菱看到“墟里上孤烟”,觉得好,黛玉给她看陶渊明的“依依墟里烟”。看书看出滋味是一重欢喜,看出来路又是一重欢喜。我因此想,何为“知道”,道是路,“知道”也可以说成是“识路”,黛玉之所以能当香菱的老师,是因为她认得那条路,香菱不认得。“认得”不仅是知识,也是欢喜。
又想起西厢记里的一支曲子,“对著盏碧荧荧短檠(qing 2)灯,倚著扇冷清清旧围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特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里寂静。”当时一读就喜欢。后来看到这是从欧阳修那儿来的,“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看到时忍不住哎呀了一声,我认出了它,真是高兴。
大部分时候我没有“认出”句子的本事。读宋词常常感觉很多句子眼熟,好像哪里见过,或前人的,或旁人的,他们善于颠来倒去左右腾挪,放到自己的调子里。但我说不出,认不得。待下回看到本源的那一句了,又忘了之前与之相似的是哪一句,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印象。遗憾是遗憾的,再一想,不知道又如何?那时的读书人翻来覆去这些东西,好比我自小就学什么二次函数牛顿定律,两下一比较,还是我占了便宜了,占了知识深度广度的便宜。人生苦短,捡些最要紧的或最喜欢的事情知道一下就很棒了,要学小龙女的脾气,输了便输了,错了便错了,不知道便不知道,有什么要紧?
前几天看奥登散文,说是如果流落荒岛只能带一本书的话,那就带字典。因再伟大的作品也是有限的,看多了也烦,只有字典是无限的。这是我看到的关于“荒岛带书”最好的回答。我以为我带旧诗集已经精简到头了,还是奥登老师厉害。好在我虽辗转漂流,是从一处繁华漂往另一处繁华,不必考虑字典的事情。
我写这些不是劝人读诗。劝读书是世上最无聊的事,比劝从良还遭人烦。世上有趣的事情多得是,这只是我自得其乐的法子,一点小意思罢了。我高兴我的,愿你也高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