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囡最爱姐姐，常抱着姐姐说，没有姐姐不能活，不知道那些没有姐姐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第二爱爸爸，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要是我不知趣地凑过去问一声，“那妈妈呢？”她耸耸肩说，“哎，你是一个好女人。”像是渣男分手台词。我这辈子没有被渣男伤过心，栽她手里了。我问姐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是不是盯着妈妈讨厌啊？姐姐说，“不是。我那个时候无差别地讨厌全人类。”
有时跟我很好，能亲热个两三天，又忽然莫名其妙不理我，一整天不跟我说话，当我是空气。我跟爸爸抱怨，爸爸笑说，“恒纪元结束了，乱纪元又开始了。”我被困在她三体一样无解的怒气中。
有天她一早下楼就土着脸生气。我叫她吃饭。她说，我指甲磕掉了！意思好像是我弄磕的。我说妈看看，不让我看，特意坐得离我远了些。好像坐得近了还得再磕掉一个指甲。一会儿爸爸来了，她举着受伤的手指给爸爸看，爷儿俩凑一起剪指甲。这个全剪掉，那个剪一半。我远远地看着，怀疑自己是后妈。
有天一家人出去吃饭，她点了一个炸鱿鱼圈，给爸爸吃，给姐姐吃，不给我吃。画一个卡通角色，给爸爸看，给姐姐看，不给我看。要不是她，我还真不知道我这么遭人烦。每天刷新自我认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以为新到头了，又又又日新！
都说四十而不惑，我是四十而不懂。大概前两年我自我感觉忒好了，老天爷到睡梦里对小崽子说，“去，把你妈收拾收拾，别让她成天瞎得意。”小崽子说，“我凭啥帮你收拾我妈啊？”老天爷说，“这样。你喜欢哪个游戏角色啊？我给你呗。”小崽子乐坏了，“真的啊？”说了一串。”老天爷说，“行行，你把你妈收拾了，这些我都给你。“又语重心长地跟小崽子交待，“你妈这人是挺烦，但也不坏。你别把她弄疯了，叫她怀疑人生就行了。”小崽子领命。这就解释了为啥她几乎每次都能抽中想要的角色，而我为啥越来越怀疑人生。
我受不了，跟姐姐说，“气死我了！我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姐姐说，“酷一点。我这样爱你，爸爸这样爱你，你要有力量承受青春期的怒气。”又抱着我说，“我爱你的，我亲生的妈妈。”我问姐姐，小囡为啥这么烦我啊。姐姐说，“你满脸写着‘我对我对我就是对’。后脑勺还写着‘我怎么不对了’，你说烦人不烦人。”我吃了一惊，我好像是有这坏毛病，得改改。姐姐又说，“小囡爱你的，就是不喜欢你。你喜欢的事情她一样不喜欢。她喜欢的事情你一样不喜欢。你们两个的喜好没有交集，她就没办法喜欢你。”说得很有道理，也让人伤心不已。
然而我的痛苦还不止于此。九岁以前我给她洗头，四五天洗一次。后来她大了，自己洗，我催啊催，她赖啊赖，总要磨到一星期才洗。后来更大了，不听我的，我催多了两人要吵架，我就不坚持了，自己看着洗吧。她竟然两星期才洗一次。到了暑假，竟过了两星期还不洗！逼得我想在菩萨前跪下，菩萨啊，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求你让她洗洗头吧！想我读过一些书，走过一些路，经历过一些事，明白一些道理，可就是没办法让小崽子洗头。这硬核小脑壳让我有一种人生如梦的幻灭感。
即便洗了，头发也懒得彻底梳通，一星期下来，后脑勺就是一个大鸡窝，真放个鸡蛋进去都掉不下来。想动她头发，门都没有！有天晚上跟我要好，我像个谄媚的奸臣一样凑过去进言，“你坐着就好，妈给你梳头发，好不好？“她恩准了。我梳得格外小心，但凡她轻轻哼一声，我立刻停下，缓缓再来。不是怕疼了她，是怕一疼她就不让我梳了。待到最后一缕彻底梳通，我浑身舒坦，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又有人说，只要孩子学习好，别的忍忍就过去了。她的学习也是一言难尽。从小就立志要去麦当劳打工，业余做油管主播。要是我们一说上大学的事，她就跳出来声明，“我不上大学！”网上有人讨论，你能接受孩子不上大学吗？她一天喊八遍，我不接受怎么办？
她在学校最好的朋友是小A，两人成天一起疯玩，做各种不可理解的傻事。有天回来说，“我跟小A有四分之一的脑子是一样的，一模一样！”想了想又说，“其实另外四分之三也是一样的——都是空的。”说完哈哈傻笑。
有天大考，把朋友和姐姐送的头花、手链、戒指全戴上了，弄得跟个神婆似的。硬生生把考试搞成了封建迷信活动。才出门又慌慌张张跑回来，“我忘带东西了。”都戴了这么多了还要戴！问她忘带啥了，她说，“我忘带脑子了。”沙发上翻翻找找，“在这儿呢！”笑嘻嘻把脑子装进了脑壳上学去了。
也不知怎么的，这学期被分进了数学高级班，自觉不可思议，跑去问去年的数学老师，“L老师，你是不是搞错了？”老师说，没错啊，你就该进这个班。回来又是得意又是焦虑，“这下我要挂了！不开玩笑。我数学要是没考好，你别怪我，老师把我放错班了。”我开心得很，“没事。不会只管问妈妈，这是妈妈能在数学上帮到你的最后一年。”她说不用。“我是互联网养大的，数学不会还用问你？”
因为进了高级班的缘故，忽地像打了鸡血一样。有天接她回来的路上她激动地说，“如果把我的灵魂卖掉能换来好成绩，我马上就卖掉。因为有好成绩才能有好工作，有好工作才能赚到钱。等我赚到钱以后，我再把我的灵魂买回来！两百块吗？给你两百！两千块吗？给你两千！两万块吗？那不行，我的灵魂不值这么多钱……”一路说个不停，路过麦当劳都没看一眼。
又好像对大学感兴趣了，问姐姐上大学要多少钱。姐姐说，看你上什么样的大学了。私校多少钱，外州公立多少钱，本州公立多少钱。小囡惨叫，“我哪来那么多钱！有没有便宜点的啊？”姐姐说，那就社区大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简直开心死了，她不仅动了读大学的心，还打算自己付学费吗？又听她认真地说，“我以后很可能去上大学。因为第一，上大学挺好玩的。第二，打工是很辛苦的。第三，上完大学再打工，赚的钱会多一点。”我不敢多说话，屏着呼吸。怕话一多她又烦了，又想跟我对着干。只是淡淡地表示同意。将来她要是真去上大学，我得给麦当劳大神上个香，谢大神不收之恩。
这之后她一回家就洗澡写作业，喊她吃饭她还说，“等等！等我把这题做完。”太神奇了。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吧？我爱钱，数目很大的那种。”我神秘兮兮地回答，“我知道。”两人点点头，作出心照不宣的样子来。她唱，“I want money, power and glory.” 又接着写作业。我悄声问姐姐，“她还是我的小崽子吗？”姐姐笑说，“你的小崽子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所以现在是你的小质子了。”我的小质子真是太好了！我得问问老家人，最近我家祖坟是不是动过，改了风水了。
是不是以为事情这就样愉快地进行下去了？想多了。这股鸡血持续了大概两星期的样子，她又不想写作业了。每次一翻开作业本就喊头晕，做两题就说想吐，得躺着。只要把作业合上，她立刻活蹦乱跳的。然后我就头晕想吐了。
有人说，不爱学习爱看书也好啊，爱看书的孩子都是优秀的。她才不看书呢，连英语课规定的必读书都不看。常常是明天要考了，今天还一页没翻呢。昨晚上又是这样，我忍不住催她，她笃定地跟我说，“我找到了有声书，全本读完七个小时，我开两倍速，三个多小时就搞定，不急。”继续玩。我说那你先把别的作业写了。她说，“我听书的时候写作业，不能把听书时间白白浪费了。”真叫精打细算。
我也不是很担心，我觉得照这样下去，她早晚能练出本事，左右手同时写不同的作业。那样也行，周伯通左右互搏，说不定她将来也能在江湖上混个一席之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