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接小囡放学。她在校门口跟一个帅气的小男孩击掌道别,回头走向我的时候一路憋着笑。到我跟前小声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我们到车上说。”才到了车上,她立刻大笑起来,“刚才那个男孩子你看到了吗?他今天告诉我,他喜欢我!”我跟着激动起来,“真的啊?”我激动不是因为有小男孩跟她表白——这可不是头一个。她小小年纪,收到的表白比我这辈子收到的还要多。而是想着,她好歹是初中生了,有个男孩子喜欢她,她是不是就肯洗头了?她已经有十来天没洗头了,我以前哪里想得到,洗头这种不足道的小事情会成为我人生的大痛苦。
很快我就知道希望又破灭了。我八卦兮兮地跟她打听那男孩子的事,她一问三不知,激情澎湃地跟我讲,“今天原神就要发布新大陆了!就是今天!我激动得心脏病都要犯了!”我试图把话题拉回那个男孩子,她一句话打发了,又慷慨地说她花了多少游戏币许愿得到新角色,现在穷死了,破产了!又命令我晚上和姐姐手拉手围在她身边,恭迎她的新角色。听起来像是三个人一起跳大神。她说个没完,我脑壳子嗡嗡地响,嗡嗡地响。也不知那小男孩喜欢她啥,游戏打得好吗?
以前在德国有个小B也喜欢她。小B戴一副圆圆的眼睛,说一口好听的英式英语,有几分哈利波特的样子,教养好,有礼貌,我们都很喜欢他。小B来我家玩,我懒得做饭,蒸了一锅水晶虾饺给他们吃。小B惊叹不已,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一个在德国生活的英国孩子,能吃过什么好东西。之后小B常来玩,我家冰箱常备虾饺。有天我送小B回家,他在地铁上跟我说,我家小囡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她来我们学校之前,我总是坐最快的车回家,她来之后,我就想坐最慢的车回家,这样就可以跟她多待一会儿。”老天哎,这小人儿也太会说了。可惜好景不长,过了一阵,我家小崽子认识了一对双胞胎小姐妹,不仅跟她一起打原神,水平级别都差不多。一回家激动地宣布,双胞胎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言下之意是把游戏水平不如她的小B淘汰了。之后双胞胎在我家跑进跑出,闹闹轰轰的。我家冰箱里还有虾饺呢,小B好长时间都没来玩。这可真是个伤心的故事。
后来我们离开德国了,她才又想起小B的好来。有天她泪汪汪地说,“我梦见小B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在站台上等车,他做了一个后空翻,摔地上了!”我想笑,看她伤感得那么认真,没敢。她把梦告诉小B, 小B立刻拍了一个在站台等车的照片给她,她一下就看哭了,“这是我们每天等车的站台!以前我上课要是睡着了,小B会把我捅醒,他要是睡着了,我也会把他捅醒,以后我再没有这样的好朋友了!”我也不敢笑,百般安慰。她说,“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都是你们,搬家搬不停!你去德国,现在就去,你去跟小B说晚安!”
在小B之前,还有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小R。那时我们还在得州,放学的时候小R陪她一起坐在石头凳子上等我,几乎每天都这样。得州地方大,那操场大得都能跑马(边上还真是一个马场),两个孩子小小的,并排坐在石头凳子上吃零食,那画面我一直都记得。常有互相赠送的画,你送我一只恐龙,我送你一只皮卡丘。有天大概是小囡送了另一个朋友一幅画,小R气得把自己收到那幅撕掉了。小囡就气哭了,再不想理他,放学不跟他一起坐石头凳子,在校门口巴望着等我。后来两人又和好了,小囡又画了一只新的恐龙给他。
昨天晚上娘儿俩头碰头说起这些事。从眼前这个说到小B,又说到得州的小R,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她记得,笑得开心。又说,“这会儿爸爸不在,你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儿呗。”
好啊,于是我就说我小时候的事。
有个男孩子,是个小混蛋,我的童年就在“想跟他玩,可是他不带我玩”之间耗尽了。他爹妈忙,把他放养在外婆家,我爹妈也忙,也把我放养在外婆家,两家外婆是邻居。按说青梅竹马剧本很好,偏两家外婆是对头,能从十八岁吵到八十岁。我外婆烦死他们一家了,说他是个坏孩子,我跟他玩就是不学好。
他还真是坏。他唆使村里一个小我们两岁的笨孩子偷家里的钱,拿去乱买东西。有回买了一副对讲机,两二货在田里喊话。一个说洞妖洞妖,我是洞拐。一个说洞拐洞拐,我是洞妖。对讲机里传出刺拉拉的声响,两二货实现了人生巅峰。有回用烟头点不知谁家的稻草垛,着火了;有回唆使我把我表妹关在放农具的小黑屋,我为了讨好他是无恶不作的,真把我表妹关起来了。
他这么坏,一村孩子都听他的。他读书极好,不写作业还能考高分。有次抄我数学,我错了他也跟着错。老师问他这题为啥错了,他笑嘻嘻回答,抄的。下课了拿本子打我头,“笨啊你!这都能错。”完全不把我的三道杠放在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小混蛋。
可是跟他一起玩真是开心。我们去垄沟玩,有个电动的水泵一直在打水,他把电闸拉掉,水就停了,水沟底亮晶晶的全是鱼!小小的,手指长短。我们抓了好多好多。抓完再推上去,玩得开心死了。下雨天捉蛤蟆,拎着蛤蟆腿往稻田里扔。他一边扔一边大喊,新中国万岁!我一边扔一边大喊,某某党万岁!开心死了。那时胸中涌起一股澎湃的激情:新中国真是太伟大了!某某党真是太伟大了!真实不虚。
语文课我俩一组练习用委婉的语气造句,我说,L同学,放学我们一起玩好吗?他答,不去。老师说注意“委婉”,要用委婉的语气。他拿胳膊一撑脑袋,笑嘻嘻地说,“娜同学,我委婉地告诉你,我不去。”那小混蛋的样子真是太招人喜欢了,喜欢得想揍他一顿。
大概三四年级的时候,有天说是镇上什么人来听课,要听的不是语文数学,要听“班会”,就是组织孩子搞活动的课。我们乡下学校,班会都是写作业用的,班的什么会!临时抱佛脚,决定男生女生一起玩个什么游戏。游戏中有个环节是手拉手跨过一个什么东西。那个年纪的男孩女孩已经不好意思一起玩了,别说手拉手了。我们老师为了显得文明且洋气,非这样不可。到了跟前,都站着傻笑,都不肯牵手。我是大班长,老师就点我的名,叫我带头。我继续傻笑,站在一班人及听课老师跟前捂嘴傻笑,扭捏得要命。这时候L同学非常绅士,他把手缩回去,把袖子拉长,让我牵着他的空袖子。我们终于第一组完成了任务,后面一组一组同学也都学我们的样子。
又大了一点,大概到五年级的样子,就要负责打扫厕所了。乡下学校的厕所非常脏。我们都用红领巾扎鼻子蒙嘴巴。他妈妈是什么厂的,发口罩,他带了个厚敦敦的大白口罩来给我。那时候男孩子做这种事情是要被人笑话的,他也无所谓。那时我是个烦人的大班长,三天两头把他名字写在黑板上,他也无所谓。他倒不是喜欢我,就是从小玩到大,对我很仗义。我戴着那个口罩看着他,哦,简直太喜欢他了啊!
后来到了初中,这小混蛋留了长发,上学喷一身花露水。放学躲在自行车棚边上一个角落里抽烟,我见着了,开玩笑说要去举报。他嬉皮笑脸地说,“你会举报我吗?咱俩什么交情。”放学也不回家,去隔壁班打牌。不止打牌。有一回我见他堂而皇之把一个隔壁班女生搂在怀里出牌,闹得不成样子。即便这样胡闹,成绩照样很好,至少比我好。后来我们一起去上县里的重点高中,我是自费生,他是公费生。上高中的时候他终于把头发剪短了,也终于不喷花露水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喜欢他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又喜欢上了另一个!”
“是爸爸吗?”
“当然不是啦,还要好多年才碰到你爸爸。”
看了下时间,快十点了。爸爸还在疯狂加班,姐姐还在疯狂写作业。就我俩头碰头歪在床上讲小八卦,笑得开心。我小心翼翼地说,“囡啊,不早了,去洗澡吧。要么洗个头?”
“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