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跟我妈视频,我妈说,你那个社保金本来转到老家厂子里继续交着,可是厂子也撑不下去了,保不定哪天就不给你交了,要自己补上。交了十好几年了,停掉可惜,她就伙同我的两个姨说要凑份子给我交养老金,不能让这账户白白死了。到我的账户能领钱了,先把姨们的份子钱还回去。我将来要是回去了,这钱我花,要是不回去了,她们老姐儿三个花。说得美滋滋的。
我也不懂养老金是怎么回事,就知道我妈要给我养老,她一个势单力薄,拉了我的两个姨一起养我,一个还不是亲姨。我说妈,你们干的这叫什么事,我还要不要脸了。我不给你养老,你还给我养老?你可真孝顺哪!我妈说,给你个麻栗子吃吃,胡说八道的。你不是现在没工作吗,你们一家在外头,开销那么大,房租那么贵,不买车又不行,我们有退休金呢。我说妈你别瞎张罗了,一个月多少钱,你说,我自己养这个户头。我妈说最低一千多,等你能出去工作了,这点钱换成美金不算啥,现在我们先过渡一下垫垫脚。我说不用,我写出来。
于是就要写出来。要早几年这话说起来没一点压力,我那时像个三流网红,狗屁文章也有四五千的阅读量,广告商也三天两头来问,接不?接不?现在寂寞的,寂寞沙洲冷。不过也没啥,写文章不过就是说点有意思的话,我这人别的不会,话还挺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不了咱们接着说。
这事情的起源是我们家那个老厂子快倒闭了,我好些年没回去了,不知它是何等萧索的样子,大概只留着几个年老的工人敲敲打打,空落落地弄出些苟延残喘的声响。以前它当然不是这样的,它非常热闹,或者说吵闹。那时厂子里有巨型压力机,两层楼那么高的大机器,哐当压下去,我们那个小村子都要抖三抖。这么大的机器,白天不能开,因为一开邻居家都要断电,于是晚上开。夜深人静,一村子的电哗啦啦流水般注入大机器的口中,大机器一口干了,干完把碗一摔,哐当一砸,砸得我父老乡亲垂死病中惊坐起。我家离得近,这声音似乎直直地砸在我的后脑勺。我爹妈自然也被砸到了,但赚钱的快乐能抵消被砸的痛苦,所以不大计较。我也不大计较,因为我那时实在好睡,那声音听起来一浪一浪的,月落乌啼,涛声依旧,一梦到苏州。我们老家把做梦说成“到苏州”,至于为啥不是到本省的杭州非要到外省的苏州,这我就说不清了。大概既然做了梦,免费旅游,不出个省就吃亏了。
但是我父老乡亲被这巨大的噪音硬生生地砸醒了,苏州去不成,跟我爹妈讨说法。有一天是半夜,有人在我家楼下叫骂,骂得非常难听,还威胁要死在我家楼下。我老爹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披着衣服去谈判,我跟我妈躲在门背后听着,隔着窗帘看着。我那时是个天真少女,剧本里有人半夜在楼下拉小提琴的,天上一个月亮,人间一帘幽梦。没想到竟然会遭遇半夜有人在楼下骂我祖宗,这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又羞耻又害怕又担心,眼泪汪汪的。我妈就说我没出息,“这点事情眼皮里都不值的,哭什么哭!”反正我妈一直说我没出息,我也当耳旁风了。
再看我爹,我爹那时还真的蛮威风的,衣服披得有领袖气派,他也不下楼,笑呵呵靠着阳台的围栏说话,“哈事体啊?”不仅从高度上压到对方,还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架势。那人被我爹打发回去了,说是叫他明天上办公室找他,坐下谈。谈判结果似乎是安排他们家的儿子还是女婿到我家厂子上班。据说他是要补贴一些噪音费的,我爸不肯。补了这个补那个,方圆十里,补到哪户人家哪条线为止啊,就是不松口。我爸又说都是父老乡亲的,谁都有难处,互相体谅体谅。那人真的就体谅了。我爸在家吃饭时候说起这些事,我心头诧异,一个大半夜说是要死在我家楼下的人,竟然这样就打发了?如果有人要死给我看,我可怎么办哪!我恐怕要吓死哭死了。我妈也不当回事,吃饭吃饭,今朝咸鱼有点咸,鸡蛋有点淡。我看着他俩,暗想,他们何等能干,我何等无用,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老天哎,我可别真是哪条卖鱼船上抱来的吧!
后来又有人半夜来谈判,厂子里也安排不下人了,我爸就把村子里大小干部请一请,帮忙协调协调。村干部说,你这个样子搞确实不行,人要睡觉啊!我爸说是是是,对对对,人要睡觉。村里不是要修路吗,我凑一份子。后来我爹沿着厂房挖了一条减震沟,战壕似地围住,弄得我家越发像个碉堡。又凑了点份子钱修路,之后再有人谈判,村干部会帮着谈。之后涛声依旧,我没有半夜被人骂醒过,一夜一夜安安稳稳去苏州旅游。
我爹妈年轻时候搞了很多事儿,魔幻硬核现实主义,现在回看,我的童年及少年时代活在一片钢铁田园之中,烈日照着铁锈,锐利滚烫。我小时候只想逃跑,远走高飞,现在回看,记忆中有一种残酷的诗意,另类的浪漫,好不好就是这么长大的。不过先不抒情,先说事儿。我爱说事儿,说事儿比抒情有意思。因要设个题目,本来想叫《一场发生在半夜的谈判》,或者是《有人说要死在我家楼下》,阅读量会大一些,于我的养老金事业也有益处。又觉得做人要有底线,为每月一千来块钱还不至于,一万块我还考虑考虑。想来想去就叫钢铁田园吧。以后要是还写这方面的事,也放到这个总的题目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