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写了个年末总结,贴出去才发现离元旦还有两天。写早了,今天索性再写一点。好比大巴车司机提前到站,离发车还有一阵,闲的,于是看报喝茶,有的没的找人说几句闲话。
刷到一个短视频,一个中年男人对着镜头大谈一个觉醒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不舒服,退了出来。一来我不喜欢短视频,同样的东西看文字要快得多,何必听人慢慢讲。二来我是颜值党,也不知道为啥有那么多人爱看这种半秃顶的中年男人,自家的看着都烦,干嘛还看别人家的。三来有些词我很讨厌,“觉醒”就是其中一个。
这个词很傲慢。用这个词的人大多自以为站在光明之中,回头看另一部分人在黑暗和蒙昧之中。我以前也有这样的坏毛病,现在回看,羞愧不已。我以前对人世的认知是自负又浅陋的。我觉得自己看过一些书,明白一些道理,对文明的贡献大于那些没看几本书的人。现在绝不敢这样想了。文明的进步可以简单粗暴地归纳为社会财富的增长,虽然文明并不等于财富,但这样看待它更朴实一些。吃饱穿暖有闲暇,有丰富的商品,有方方面面多种多样的选择。所谓自由,也不是政治提供的,也不是天然正义之类的大词提供的,而是商品提供的。一个人对购买何种商品的选择权越大,选择范围越广,他获得的自由就越大。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觉得脑子里的水分又少了一些,对各种好听的话(不管东方的、西方的)有了更多的辨别能力。
这样看待世界很俗气,好在我从不在意自己是俗是雅,倒是很在意自己说出的话是不是和心里想的一样。言谈和思考一致,行动和言谈一致。这是我衡量自身的一项道德标准。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挺棒的,靠谱,骨骼清奇。当我出于各种现实的考量不能这样做的时候,轻则感到遗憾憋屈,重则鄙视自己。不说不做会憋屈,反着说反着做就会鄙视自己。憋屈时时有之,好在鄙视自己的时候非常少,几乎没有。
书籍和艺术并不高深,只是闲暇的消遣品,和游戏、演唱会、脱口秀一样是消遣品,有些人爱这样消遣,有些人爱那样消遣。不是因为人类需要思想,这些东西才存在,是因为有人喜欢用这些东西做消遣,它们才得以存在。真的有很多人没办法从电子游戏或短视频中获得快乐,而一句诗一幅画能忽然击中他的心弦,或激情澎湃,或热泪盈眶,或辗转难眠。这是真的,不是装的,我自己就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体验。这些复杂的感情也不是神启,也不是因此就高人一等,只是获得一种更深的独特性,或者说独我性。但不管如何独特,它是一种私人体验,不是因此就对社会文明有更大的贡献。
文明更多地来源于自发参与社会分工合作的人,而不是我这样的人。一般而言,参与得越深入,合作得越广泛,对文明的贡献也越大。在不间断的分工合作中,我们有了洗衣机微波炉冰箱手机之类的好东西。我这样的无用之人也可以通过互联网说点什么赚点赏钱。我所参与的分工合作是很少的,眼下是个家庭主妇,低于社会平均值。虽然有的没的写了些东西,看的人也很少。当我这样看待世界看待自己的时候,我就不敢再自以为是了,对忙忙碌碌的人们有了更多的敬意——不管他们是否认同我的观念。当然我也不会因此而自卑,各过各的罢了,自得其乐罢了。
再有“觉醒”这个词是非此即彼的。要么是睡的,要么是醒的,不存在中间状态。我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但有些一定是坏的,譬如用两分的眼光看待世界一定是坏的,用集体主义的眼光来看也一定是坏的。觉醒恰恰就是一个高度两分的集体词汇。好像世界上有一条清清楚楚的线,一脚踏过去问题就解决了,眼皮一睁,从此新天新地了。哪有这么容易!一脚踏过去如果只是他一人也就罢了,偏偏对岸也是乌泱泱的一群。离了这一伙,入了那一伙。我对集体总是信不过的,可能从小受骗太多的缘故。集体是头脑的溶剂,好好的一颗脑袋,掉进集体的汪洋大海很快就化掉了。剩下的不过是些流行观念罢了,不过是被另一种观念催眠罢了。
“觉醒”、“觉悟”似乎是佛教的词,我也不喜欢“得救”这种基督教的词。我很难与宗教亲近,很大程度上在于不相信事情会这样容易,不相信一脚跨过去事情就解决了。生命如此神奇,要复制一朵小花都不可能,宇宙如此精微,每一处黑暗每一处光明每一个天体每一粒尘埃都密布着不可思议的数学。多难啊,多精致啊,怎么觉醒和得救就那么容易呢?如果真的有神,这不像是同一个神干出来的事情。当然我也不是否定他人的信仰,他人自有他人自得其乐之处,有他人的精微与奥妙,是我所不知不解的。我所知所解的只是我自己罢了,对外于我高于我的事物,与其说否认,不如说困惑。否认是直接打一拳,困惑是距离,是过不去。
语言是否能到达正确或光明或觉醒?我觉得是到不了的。一开始就没有那条路。语言是用来陈述自我的。也就是说,什么是正确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说出什么是我认为对的好的真的美的。悬置正确,陈述自我,这是语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悬置正确,是承认自身局限,对真知真理心怀敬畏与谦卑。陈述自我,是不放弃向上的努力,不放弃对自身的建造。既是谦卑的,又是刚健的,我觉得这样才好。谦卑不是谦虚,谦虚是一种自我克制的态度,是收敛的。谦卑是随着见识的增长自然而然到达的境地,是自我开拓的结果。
人对真善美的追求就是一个不断开拓的过程,是辛苦又坚韧的行程,而且往往是独自一人在旷野上行走。这个过程不是爬过一座山就好了,不是趟过一条河就好了,山高着呢,水长着呢,山山水水路远着呢。生而为人的一大快乐在于不断开拓生命半径——知识的半径,见识的半径,脚步行走的半径,想象力的半径,创造力的半径……这总总汇聚起来,就是人能获得的生命半径。这半径所绘制的圆球,便是我此生的立足之境,自在之境。茫茫天地浩浩古今,舍此之外,人何以立足?人不仅是被造的,也是自造的。被造的是天然,自造的才是自由。我想很多人可能和我一样,有一种无信仰的虔诚,无觉醒的追寻。虽不知如何度过此生,但对此严肃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