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顿悟了，我跟你们说说我是怎么顿悟的。
先说一下我们家姐姐，我家姐姐是个学习姐，读书这种事情从来不用我操心，她自己跟个学习发动机一样，我路过她房间，都能听见学习的马达轰轰作响。也不是做完作业就好了，她还经常写个小论文给什么基金会投稿，总想着赚点奖金攒大学学费。虽然至今还没赚到钱，但丝毫不影响她写稿赚钱的热情。爱看书。我家以前童书就很少，因她很小就开始看我的书了。出国前她像蚕宝宝啃桑叶一样啃食我的书架。现在她在英文世界游荡，我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书——我已经完全没办法引导她读书了，倒是她引导我读英文书。有回她读了一首英文诗很感动，让我谈谈看法。我说我不懂，单词我认识，大体意思也知道，但我感觉不出那些词语的气质来，我读不出好来。她就很难过，“哦妈妈！你要学英语啊。我们不能谈论诗歌，这太让我难过了。”被妈催着学英语的孩子很多，被孩子催着学英语的妈恐怕不多。这还没完，她闲下来刷会儿德语视频，看点德语小文章，洋气得要命。功课大多是A+，98分以上！因来回跨国转学，数学学得乱糟糟的，基础很差，刚入学的时候老师建议她选程度低一等的数学课，她不肯，要留在难度大的班级。苦学一个学期，竟也赶上来了，上学期得了B，超过班级平均分，目前还在奋力往上。总之真能学，真爱学。
如果我只生了她一个，那我真可以贩卖一堆育儿经。我很容易就能归纳出，我的哪些做法培养了她何种品格。要细节有细节，要结果有结果。现在我跟你们说说我家心肝宝贝小囡囡是什么样的。
小囡不读书，爱打游戏，啥游戏她都知道，讲起来头头是道没完没了。从德国到美国，学校里收罗了好多小男孩粉丝——反正都没她打得好。开学第一天，人家孩子背着书包带着笔袋和本子去学校，她啥都没带，口袋里塞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是她的游戏账号。她打算在新学校找几个志同道合的玩家一起打游戏，否则日子忒长，可怎么过。头一天没找到，她坚持不懈，逮谁问谁，终于找到了几个。又把这几个介绍给原先在德国学校认识的那几个，两边孩子一起玩（我有时候会梦见别的家长找我麻烦，说我家小崽子把人孩子带坏了，慌得我不停地道歉）。她最得意的事情是，在游戏上没花一分钱，硬打，装备和角色比那些花了多少钱的还要好。要是忽然听见她房间里爆发出一声激动的尖叫，那八成是她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游戏角色。等个三秒钟，果然，她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告诉我们她得到了谁谁谁。
有回破天荒说要看会儿书，我跟她爹激动坏了，忙把她指定的书拿过来伺候着。她看了一分钟说渴了，要喝点水，我立刻去厨房倒水。又说想吃水果，我又巴巴地去切了。又说一个人看太孤单了，爸爸陪她一起看，爸爸立刻狗子一样趴到她身边陪着看。又说书好重，手酸，叫爸爸给她端着书，她爸就真的帮她端着了。总之为了让小崽子好歹看会儿书，我俩早已不知尊严为何物了。小崽子看了几分钟说，“现在这样，先爸爸读一段，再妈妈再读一段，然后我再读。”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叫一声，跑了。
有回姐妹俩去家庭医生那儿打疫苗，请了半天的假。一打完，姐姐背着书包急急忙忙往学校赶，就怕误了课。小囡差点坐地上，“我不去上学！明明看医生了，为什么还要上学！”我说你讲不讲道理，只是打疫苗，你又没生病，为什么不上学？
“看医生就是看医生！看医生是不用上学的！”
后来还是姐姐拖着去了，她那脸色真叫苦大仇深。
有次姐姐回家来心情很差，不想说话，自己关房间里去了。我问小囡姐姐怎么了。小囡说，“她历史没考好。你猜她考了几分。”
“80分？”
“98分。她觉得自己应该考一百分。你能相信这种事情吗？”
然后她就丢下书包开始给我讲她的人生哲学。“我才不会像姐姐这样想不通。考试考不好怎么了？又不会死，最多不能上个好大学。上不了好大学怎么了？又不会死，最多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怎么了，又不会死，还可以去麦当劳打工。只要有钱吃饭有钱付房租，总能开开心心过日子。”又问我她讲得对不对，我说对对，你倒是想得通。
这以后她就经常以麦当劳员工自居。做数学题的时候说，“我就不明白了，会算分数对我在麦当劳打工有什么帮助。难道我还要把汉堡切成几分之几端给顾客吗？”或者是，“我就不明白了，我学会了π，做汉堡能做得更圆吗？”嘀嘀咕咕怨声载道。一说到将来她们上大学了如何如何，她就要跳出来高声宣布，“我先跟你们说好，我不上大学！我要去麦当劳打工。”我说这事情以后再说，她说不行，得先说好。我又说，“到那会儿说不定麦当劳都倒闭了，得去别的地方打工。咱们别把话说死。”她歪着头一想，好像有道理，暂时丢开不提了。
有天爸爸打电话来说要加会儿班，让我们不用等他吃饭。我跟小囡说，“你看爸爸多辛苦啊，为了让家人过得好一点，每天努力工作。”小囡说，“我也要为了我爱的人努力工作，毕业以后我马上去麦当劳打工。”又是麦当劳，我真是头疼！
“咱们能不能别说麦当劳的事，读书不好吗？”
她翻了我一个白眼说，“哎？你还不让我努力工作了？”
有时我看着她，她是我的亲囡囡我不怀疑，就是想不通，她怎么会是学习姐的亲妹妹。又一想，明白了，姐姐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不是我家的。
所以我严重怀疑，好多家长说起育儿经来一套一套的，大概率是恰好生了一个能学习爱读书的，误以为这是自己培养的结果。要是再生一个，他/她就不敢这么说了。
这还没完，再有一系列事情，深刻地撼动了我的世界观，彻底粉碎了我对育儿的自信。
小囡最烦我催她洗头洗脸洗澡。洗澡要催三五次，洗头要提前一天跟她预约好，有时约好了还要赖掉。洗脸得看她心情，大部分时候，如果我不叫她去洗脸，她是不会洗的。我还算是个有耐心的妈妈，大概从她六岁时候起，我就一遍一遍告诉她，作为人类，我们需要做这些事情，并且一遍一遍教她该怎么做。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觉得我这妈有点烦。
这样过了好多年，她还是不肯做这些事情，还是要我一遍一遍地催。往往是我一说，囡啊，去洗澡吧，她就抱怨，“为什么要我先洗？”我说没叫你先洗，妈妈洗过了，我要是能替你洗了，我宁可再去洗一遍，也比这样一遍遍催你要省心省力。好不容易她从房间里出来，也不是马上就去浴室的，先要晃到厨房找东西吃，再要晃到客厅看爸爸在干啥呢，再晃到姐姐身边看她在写什么作业。这样晃一圈，半个钟头又过去了。我要是在期间没忍住又催两遍，她就生气不开心，“我都出来了你还催我！”全世界妈妈最讨厌。
总之我们开始为这些小破事频繁地争吵。吵得一多，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我也难受，她也难受。有时她气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跟我说一句话。我想想算了，洗头洗脸事情小，三天两头吵架事情才大。再说，就是这么吵，事情也没见好，她反倒是越来越倔强。所以前几天我就跟她讲，“妈累死了，以后不管你洗头洗脸的事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她于是就解放了，我不知她这几天上学前有没有洗脸，懒得去管，但我确实知道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洗头了。我忍住不催她，忍得快把舌头咬断了。太难了，太难了，当妈当得想逃跑。
这场景我很熟悉，简直太熟悉了！几年前我跟姐姐也是这么吵的。姐姐在小囡这么大的时候，我们三天两头为收拾房间吵架。她不收拾。我一遍一遍地教她，催她，她嘴上应着，就是不收拾。或画画，或看书，像秤砣一样纹丝不动。有段时间娘儿俩吵得都快成仇人了。她的房间不是一般的乱，床上一堆被子，加一堆穿一两天又不想穿的半脏不脏的衣服，再加一堆毛绒玩具，有时还会翻出一些零食的包装纸。地上是各种书、本子、彩笔、不知道有用没用的纸——我曾几次替她收拾，扔掉她有用的“废纸”，她气得大哭，这就把我搞崩溃了，我也大哭。有回我越想越气，开门进去对她怒吼，“你赶紧长大，赶紧滚出去，以后你睡垃圾堆我也不管你！”她哭着回我，“我以后宁可睡垃圾堆也不要跟你在一起！”
就这么着，一回一回地吵啊磨啊，磨到一年前我彻底投降。有一回我跟姐妹俩说，“妈妈想通了，房间整洁是妈妈的需求，不是你俩的需求。以后妈妈不会再叫你们收拾房间了，看不下去的时候我自己收拾就完了，不过十分钟的事情。当我想明白这件事情的时候，天空响起一阵惊雷，一个声音在头顶说，从今天起，你终于是个有智慧的女人了。”两个囡笑坏了，小囡说，“从今天起，你终于是个有点幽默感的妈妈了。”这之后我就真的没有再管过。有时路过她俩的房间进去收拾一下，有时关上门拉倒。
这几件事情放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无可奈何”，作为她们的亲妈妈，我竟然连这样微小的事情都做不到。尽心尽力地做，持之以恒地做，百折不挠地做，TMD就是做不到。在我十几年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我就没有在别的事情上付出过比这更大心力，结果还是以我的惨败告终。所以我就想，我要是连这么一点事情都办不到，她们别的好处难道是我的功劳？难道是我教育得好？如果姐姐恰巧像讨厌收拾一样讨厌读书，我能让她爱读书？读书比收拾房间难多了，而我竭尽全力，真的是竭尽全力！都没办法让她把被子叠起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顿悟了。我不知道别的家长在育儿方面到底有多大作为，反正就我自己来说，我还是拉倒吧，我还是省点劲，多忙些我自己的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