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写了一些关于我老家的小文章,以后还有很多要写。看见空白的word文档手心就痒,好像有无限可能蕴藏在这空白之中,等我找出来,一一命名。看见好多书上说,写东西是出于对某些重大意义的爱与追念,譬如对一段历史、一个时代、一片土地的爱与追念。我好像完全不是这样的,我很难感觉到自身和小家庭之外的“重大意义”。我写这些是因为我热爱空白文档,热爱把它填满的过程。坦诚说,我对空白文档的热爱大于我对所写的那些人和事的热爱,要不是为了写,我都想不起那些鸟人鸟事儿来。它们本身对我不具有严肃的意义,意义在于我用它们填满空白文档时的那种快乐和满足。好的坏的,我一个也不缅怀,一个也不纪念,一个也不热爱。我没想过要用我的文字去抵达他们,我想的是,如何用他们建造我的文字家园。而且我认为我这样想一点也没错。再说,我也不管错不错,反正我就这么着。
语言自身有一种严肃性,这种严肃性是对自我的严肃性。即,不把它当成工具,把它当成目的。从这种严肃性出发,天地万物都是工具,我写出来的一切都在雕刻我大脑的地貌,或者干脆说,我写出来的一切,就是我大脑的地貌,就是我这个人的样貌。我这个人是如何的,对他人对世界一点也不重要,对我自己,是百分之一百的重要。宇宙苍老,我既便活一百岁,也是瞬间,也是永远年轻的。我最不能忍受之事,是放任自己成为一个随意的他人,放任自己成为纯粹偶然的结果,这会让我暴怒。我也不能理解,为何一个人在漫长的一生中从不塑造自己,由着他人改造,由着社会改造,不肯自己对自己下刻刀。
对我来讲,写回忆不是为了复刻还原那时那地,而是为了重塑我的精神故乡。只是我一个人的,它不属于任何一个我的同乡。我从不认为一个人回忆过去要百分百地真实,记忆是不可靠的。记忆是画面、细节、声音、气味、颜色,如果把这些东西标上准确的时间序号,像绳索一样强有力地连接在一起,编织成因果,它是可以成为历史的。如果无法在时间中定位,无法连接、无法编织,那么它是一种精神气质,类似于印象派的画作。
可能确实存在天生有历史感的大脑,即便在幼年,也能把事件清晰归类、准确定位,但我不行。我没有这样的头脑。一旦过去,时间会慢慢抽离记忆,这一页与那一页互相重叠,新的画面跌进旧的画面,今年的落叶融于旧年的土壤,一层一层地发酵。我所能写的,是这发酵之后的东西——不是我故意这样做,而是我只能这样做。也就说,我不是想写个人史,更不是想写地方史,我对那些毫无兴趣。我写的是我一个人的精神故乡,那是我私有的故乡,是我一个人的。
我对“私有”的珍视高于一切。叙述过去不是说过去如何影响了现在的我,那种童年阴影决定今日人格的说法,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巫术。一个有理性、意愿、行动力的成年人是不会听从巫术安排的。童年的重大完全不在于此,而在于:它从敞开的公共性中生发出一种私人性,生出一双幼小的眼睛,开始以“我”的角度摘选世界。我看见——我听见——我喜欢——我讨厌——。这是私人性建立的开端,是一个幼小的灵魂从百草园中出发,于杂草中踏出稚嫩细小的道路。几十年后回看,多么喜爱啊,简直想奔回去牵住她的小手。
书写过去,是以语言开辟私有的领地。相比国家在地球上的主权,我更在意我的头脑在时空之中的主权。我在思维所到达的每一个地方布下语言,划定我的疆土。这是珍贵而慨慷的。说它珍贵,是因为往事一经发生,它便消逝,以光速向着万万亿光年的宇宙尽头奔跑。说它慷慨,是因为用语言记下这些,便是追逐那束微光——追上它,抓住它!而这是可能的。脑电波未必会比光速慢,这是语言对光速的追逐,也未必不是物理的较量。
当然较量最终还是会失败,大部分记忆死于黑暗宇宙,而抓住的这些会被点亮,成为个人夜空中的星星。把这些星星连起来,就是一个一个星座,可以布置夜晚的天空。我们与小王子的差别是,他天生拥有一个星球,我们必须亲手建造。我这么贪心,对于仅此一次的人生,是不肯轻易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