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因写了个天打雷劈的文章，后台被各种辱骂攻占，我得捏着鼻子踮着脚才能进去。大部分不值一驳，有些还是需要好好回答的。因我说，除了自身和小家庭的幸福，别的都是辞藻，我啥都不听，啥都不信，油盐不进。有人就说，我理解你否定人的国家性，但你无法否定人的社会性。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如果没有社会性，人岂不是丛林动物？这个话题很有意思，今天就说一说我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人身上有没有社会性。如果有，我的社会性又体现在哪里呢？
首先讲一讲什么叫社会性。家门之外的就是社会。家门里头是小家，家门外头是“大家”（大家是汉语的习惯说法，“大家好”的大家，不是说这真的跟小家庭是同构的）。那么这个“大家”里头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主要是陌生人，还包括一些认识但没啥感情联系的人。社会性这个属性，展开说就是，我是如何与陌生人产生联系的？
我与陌生人的第一种联系，是有利可图的联系——利益联系。没利可图我忙个什么劲，不如在家躺着。那么，这个谋利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呢？是市场。为了自身和小家庭的幸福，人不能躺着，得出门赚钱。因此按点起床，收拾打扮。小家门一关，一脚迈进去的那个地方不是抽象的社会，而是具体的市场。用我们老家话讲，这叫“做生活”。生活就是这么一天一天做出来的。那么如何把生活做好呢？我必须得做出好东西来，有人要，有更多的人要，我的生活才会好。这叫市场逻辑。市场逻辑是君子之道，是跟强盗逻辑反着来的。也就是说，我只要参与市场分工合作，我就已经走出了丛林，因为丛林是靠抢的，市场是服务消费者的，根本就是相反的两个方向。市场之道是社会性的康庄大道，主干道，只要走在这条道上，一个人就完成了他一生中绝大部分的社会性。我说的绝大部分，不是60%的绝大部分，而是99%的绝大部分。不仅上班是在市场上，休息天出去玩也在市场上。逛街买东西，做头发，看电影……但凡是个交易行为，都在市场上发生。上班赚钱，下班花钱，你说你忙忙叨叨的，成天忙的不就是这两件事吗？
带人类离开丛林的正是市场之道。强盗逻辑的反面不是圣人逻辑，而是市场逻辑。圣人是靠不住了，且不说好多圣人本来就是特能说的强盗，就算靠谱，也势单力薄。不如市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市场大道一铺，天下人就去了。因此只要早上起来往窗外一看，市场还在，社会性就已经稳了，丛林就已经远了。就算不用比喻，从事实上讲也是这么回事。为什么人不需要打老虎了？因为我们建立了现代城市，电压稳定，房屋坚固，车流凶猛，对老虎来讲，这种地方太危险了，一步不敢走。这些阻挡老虎的屏障，全都建立在市场之上。
我与陌生人的第二种联系方式，是无利可图但也不亏的联系——兴趣联系。这个譬如我码字。你要问我图个啥，我也在问我图个啥。我就是爱说话。看到有人留言表扬我，比吃了顿好饭还开心。为了码字，我经常煮泡面、啃面包，做饭太麻烦了，不想花那个时间。还有譬如唱曲的，以前我在西湖边经常见人唱越剧，吹拉弹唱都很棒，很专业。还有譬如跳广场舞的，组队踢足球的，打乒乓的，甚至微信上拉群吵架的，都算。这些事情也是很花时间的，又没钱赚，图个啥呢？图个高兴。人图高兴的法子千奇百怪，只要自己高兴了又不碍着别人，怎么都行。这是我们与陌生人的第二种联系，这类社会性的核心驱动，是兴趣。
还有第三种联系方式，无利可图而且我会吃亏的联系——道德联系。简单说是损己利他。人会干这种事情吗？会。因为人是有道德追求的生物。不单单圣人君子会这样做，普通人也想做个好人。这可能也是老天给我们的基础设定。当我说，“我要追求自身幸福”，其中必定包含道德追求，我希望我的行为能合于善的目的。当人的行为合与善，人会产生一种快乐感，意义感，真实不虚。好多坏人干了很坏的事，出发点竟然也是想做一个好人，譬如想建人间天堂。譬如灭霸大爷，一个响指灭掉一半宇宙，人家竟然是为宇宙搞环保的，大爷这公益心也忒热了。包括乌泱泱骂我的人，他们为什么这么激动？因为他们在表达自身的道德追求，揪出我这样的人渣败类，是实现他们道德感的一种方式。我也一样，我写一篇文章不是为了证明我有多坏，相反，是为了证明我说得对，我说得好。我也在表达我的道德需求，只是我的道德与那帮人相差太远。
为什么相差这么远？因为道德是个很抽象的事物，必须经过大量语言的解释才能展开。这和利益和兴趣不同，利益兴趣是具体的，是直观的，不需要别人多说，自己心里有数。道德不同，人接受什么解释，就会产生何种道德。譬如杀人是不道德的，但如果说，是为了某种正义去杀人，又变成更高一等的道德了，不杀人的反倒成了懦夫败类。故事中的战争是正义与邪恶的对抗，而真实的战场上，双方各喊各正义，战争竟然是两种不同正义的对抗，为了各自的道德，杀出一座座尸山，一片片血海。道德就有这么大这么深的坑。
我以前看过一本小说，是讲一战的时候有两个敌对阵营的小兵在机缘巧合之下碰面了，两人恰好都是康米的信徒。分别时候激动地说，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再是敌人，而是战友，我们会在同一条战壕中并肩战斗。说这话的时候两人都有一种崇高感。做人真难。才出了民族主义的坑，一转身又入了康米主义的坑。才走出一种虚构的正义，立刻又掉进另一种虚构的正义，哪边都要人的命。这些都是道德的深坑。人在时代道德中往往是不自知的，正义和时尚一样，过去了才觉得土，在那个时候都觉得好，非这样不可。
人的道德性是一块肥田，又需要语言解释，于是各种力量都想占有它。只要玩得好，不仅有乌泱泱的人白白给钱，还有乌泱泱的人白白给命。譬如国家力量，宗教力量，阶级力量都想占有人的道德性。小骗子讲你有一个包裹被我们扣下了；大骗子讲解放全人类。小骗子上通缉令，大骗子上教科书。很多时候，我们损己利他，那个“他”不是真的人，而是以抽象集合名词的形式出现的，有时候是“同胞”，有时候是“同志”，有时候是“兄弟”，花样繁多，这些词语的背后也不知是什么人。这也是我一再叨叨，人要在具体中过活，用具体的方式解决具体的问题。不要去跟抽象玩，抽象不好玩。就咱们这点水平，被辞藻玩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玩抽象？因为具体是无法被代表的，抽象可以被代表。有人过来笑嘻嘻地说，我代表你妈，你给他一个老拳头。有人过来笑嘻嘻地说，我代表人民，老拳头就不敢挥了。妈是具体的，不可以被代表，人民是抽象的，可以被代表。所有的抽象概念，最后都会被代表。
我否定抽象道德不代表我否定道德。我自认是个对道德极其严肃的人，也一直在认真地践行我所认同的道德。我的道德观大部分是针对我自身的，是没有社会性的，这里只讲有社会性的一小部分，也就是回答，什么样的“损己利他”在我看来是成立的。
还是回到具体中说话。我所帮助的“他”是一个个真实具体的人，有名有姓有面目有表情的人。有年下大雨发大水，积水齐膝盖，我和我姨、大囡被困在水中不敢走，一个拉三轮车的大叔把我们带到安全的地方，我给钱他也不要。一声不响，放下我们就走了。真是好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也跟大囡说，我们永远不要忘记他。我要是否认这种行为的正义性，或者嘲笑这种行为，那我真是疯了。在这一类事件中，助人者与被助者都是真实具体的人。我永远赞美这种行为，自己也尽力这样去做。更英勇一些的，有救落水者的，有火中救人的，有挺身而出揍流氓的等等，这样的人是英雄，了不起。范围略大一些的，譬如慈善。一边是具体的困境，一边是自愿解囊。这也慷慨善良的行为。只是要找可信的渠道，事情稍微大一点远一点，骗子就在半道上蹲着了，不得不防。
这些社会性是高尚的，正因为是高尚的，它就不能是普遍的。不能说，人“应该”这样。人应该结成互助利他的共同体吗？不“应该”，就不能用“应该”这个词。表面看起来，这是要求人更有道德，事实上，只要一提这种要求，就是对道德釜底抽薪的破坏和消解。道德只能基于自愿，只能是“我愿意”，而不是“你应该”。任何一种形式的强制都是反道德的。
还有人说，人应该承担社会责任，应该为正义发声，你不能否认这种“应该”。对的。只是我不把这类事情归结为“利他”，也不会说是“为正义发声”这种大话。这是保卫自己的权利，承担对自身的责任。拳力打人是无差别的，拳力在他人身上扩展一分就是在我自己身上扩展一分。这种情况下都不需要利他，利己就够了，只要敢于为自己说话，为自己行动就可以了。正是因为很多人否认这是具体的自身的责任，将它推为抽象的社会责任，退缩避让，放任豹正，很多事情才越来越糟的。在个体与幸福之间，“社会责任”云云是旁生枝节，是把真实的责任虚拟化，把人对自我的责任推给抽象共同体，把每一个人的责任，转化为少数正义人士的责任。这种说辞我是不认同的。我知道很多人认同这类说法，其中大部分是正直善良有担当的人，我很敬重。不管怎样，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在我的逻辑当中，我是为了“我自身和小家庭的幸福”做这类事情，不是为了其他人。出于利己之心，已经足够我干这事了，而且我之前确实做过不少。这类文章大多没了，早年的读者应该看到过，或许还有印象。这没什么好夸耀的。现在我暂时离开了那个环境，离开了那些事情。人一远就不上心了，不想说了，这也没什么好愧欠的。不是我变了，我一直是那个我——为自己说话、为自己行动的我。
总结一下。我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人不仅有社会性，而且有很充沛的社会性。第一，社会性的主干道是市场，一个人只要参与市场的分工合作，社会性就已经稳了。哪怕别的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管，已经是充沛的社会人了。第二，人会因为趣味结成各种小社团，这也是社会性的表现，自己玩得开心就好。第三，很多人纠结于道德性，似乎没有道德性就没有社会性，这是毫无必要而且有害的。因为道德坑太多，有太多文章好做，一不小心就擦枪走火。跟较真的人分辨了一下抽象道德和具体道德，如果不较真，这一条就算完全不管，也不会影响人的社会性。
总而言之，人真实的社会性倾向于市场，而非国家、宗教或其他。人离开丛林的主要方式，是在市场中与人分工合作，而不是基于道德的利他行为。但因为人对道德需求很旺盛，市场不能满足，很多虚假的社会性就趁机而入，譬如在很多地方社会性会被国家性占领，成为国家性的贱婢。人世世代代都活在各种道德宣传中，世世代代，从生到死，走出来是很难的。我未必说得对，我未必走得出，但不管怎样，人生苦短，骗子太多，保持警惕总是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