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回忆录

文摘   2024-10-23 04:38   美国  


我自小有一种怪病,非常频繁地梦到死人,最厉害的时候一闭眼就是。一晚上跑也跑不掉,哭也哭不醒。这事情到底是怎么缘起的,也有些说不清。我们乡下地方,大人总是爱说鬼,吓唬人。又有些年长的男孩子,逮着小女孩吓唬,吓哭了才觉得高兴,打了大胜仗似的。那时一到晚上,村子里黑漆漆的,大家走动都要用手电筒。有回一个男孩子用手电筒照着下巴,猛地窜到我跟前。那光是煞白的,从下往上照着脸,五官显出一个个黑窟窿,吓死人。我忘了我是怎样地哭,怎样地尖叫,也忘了那个男孩子是谁,可那恐怖的脸一直留存在记忆中。

我确实见过不少的死人。我很小的时候,我的一个年轻的姑父得病死了。因是近亲,我也在送葬的队伍里面。那时还没有车,一大清早我们坐船去。船底很深,船心摆着死去的姑父。我尽力往船的边沿靠,又感觉自己太小了,像个核桃似的,船一摇就要滚回到船心,滚到死人身边去。又一回是一个邻家的大伯伯死了。他是水泥厂的工人,上夜班煤渣忽然滑坡,把他活活地埋死。据说挖出来的时候眼耳口鼻塞满了煤渣。我没有见到他的模样,单单听这描述我已经怕得要哭了。因害怕,越发不能克制地要想象,越是想象那脸就越是清晰,比真的见到还要清晰。

乡下的灵堂总是特别鲜艳:盖死人的被子是锦面大花的,绉纸扎的花圈五颜六色的,锡箔亮银色,念经的和尚穿黄袍子,墙壁上又似乎挂着金黄的深红的帷幔。这些颜色在平常村子里是见不到的。不管哪一个家,进去都是灰扑扑暗沉沉的,家具也都是旧的。于是这鲜艳就超越日常,显出一种恐怖的效果来,和死人描过的脸一样。这鲜艳的场景后来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噩梦中。我的噩梦不是黑色的,是色彩斑斓的——这比黑色要诡异可怕很多。

那时恰好有两部热播的电视剧把我恐惧的想象变成声音与画面。一是《聊斋》,片子开头有人提了一个灯笼走在飘摇的音乐中。我捂着耳朵蒙着眼睛躲在我妈的怀抱里,似乎哭喊过好几次,不要看啦!不要看啦!我妈把我搂得紧紧的,看还是要看的,因那时实在没什么别的好看。又一部是《封神榜》,这个我也很爱看。只是有一集忽地出现了被害死的姜王后,两个眼睛流着血,白袍子上也是血,飘着来,飘着走。姜王后于我是一场鬼的启蒙,鬼是什么样子的,我以前只是自己胡想。姜王后忽地飘到我眼前,鬼就从想象变成了画面。

大概是因为这些细碎的事情,噩梦就在脑中生了根,一夜一夜伸出枝叶来缠绕我,吓唬我。我记得最早的一个噩梦是关于找妈妈的。我回家找不到妈妈了,可是分明能听见妈妈在叫我的名字。我跑进跑出到处找,没有。后来找着了,妈妈的脑袋滚在床底下喊我,身体却挂在柜子里,我初看还当是件大衣呢。

又一个梦,是在医院里。一个长长的走廊,一边是病房,一边是窗子。窗子都挂着蓝色的窗帘。我先是推开病房的门,进去一看,里头是躺得整整齐齐的死人。再换一个病房,又是死人,都一样的。我找到楼梯往上跑,往下跑,跑来跑去每一层都这样。于是抱定了宁死的心,想从窗子里跳出去。我揭开蓝色窗帘——窗帘那头不是户外,是另一个病房,躺着另一排死人。

再一个梦,是在学校操场上。像野营似的,我们都带了自己的被褥来睡觉,起初开开心心的,后来发现不对劲,四下里没有说话的声音了。我起来看,看到四处都是花花绿绿的锦面大花被,直挺挺地都蒙着头。我在被子的方阵中奔逃,却怎么也逃不出这片操场……

还有好多好多这样的梦,太多了,数不清。我总是不能好好睡觉,必须开灯。开一个小台灯还不行——因四处有暗影,暗影中不知藏了什么。必须开日光灯,照得每一处通亮雪白才能合眼睛。又总是半夜惊醒,醒来就要叫爸爸妈妈开灯。有时开灯还不行,非钻到我妈被窝里不可,非抱着她睡觉不可。我总是粘着妈妈,好大了还粘着,这让我爸爸很苦恼——大概这也是他下决心换厂房的原因之一。换个大点地方,好让我有个自己的房间。

这病到上高中的时候好了很多,一是因为住集体宿舍,闹闹嚷嚷的自然就有安全感。二是宿舍里的姑娘们都是学习狂,没有一个晚上不熬夜的。总是有人打着手电学习,学着数学物理,背着政治地理。因此这手电的光是科学的唯物的,是禁绝鬼怪的。三是因为我实在太累太困了,总是睡不够,那睡眠是实心的,拿石头才能砸得醒。对于这样的睡眠,鬼是没有办法的——他毕竟没有质量,对付不了实心的东西。

偶尔我的鬼朋友们也会来看看我,露出些凄凄惨惨戚戚的神色,怨我不想他们。我就说我要高考了,忙死了,啥事都要考完再说。别说见鬼的事,一般就算爹妈离婚这种大事,也是要等到高考以后再说的。鬼们是很通情达理的,于是就走了,好久没有来。

到了上大学的时候,照例还是住集体宿舍,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一直都很好。有一天,我意外看了一部电影,《第六感》,讲一个小男孩能看见死去的人。这里要说明一下,自从被姜王后吓着以后,我从来不看任何恐怖片,一个镜头都不看的。对那些出了名的鬼片子我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看这电影是因为舍友强烈推荐,并且一开始不知道是讲见鬼的事。这片子拍得极好,叙事手法是细腻又温情的,很吸引人,于是我就看完了。看完我就不对劲了,我心里大喊,“这是我!这是我!这就是我!”

我真是心大,我竟然忘记了小时候经常梦见鬼的事。忽然之间有一种震撼:在噩梦的重重包围中,我竟然长大了!竟然长得这样明亮健康!那天夜里我蒙着被子哭了一场,倒不是吓哭的,是心底忽地生出一种对自己的柔情与敬意:那个小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也不知是太糊涂了,还是真的勇敢,值得为她痛哭一场。

这之后有出闹剧值得一说。我研究生读了没多久想退学。那时一位很爱护我的老师恰好是院系领导,老师说,你为啥非退不可呢?退了就没法回头了。这样,给你办个休学,你要是想回来还能接着读。老师讲得有理,于是我就去办休学。休学得有理由,要医生开的证明。我好好的,什么病都没有,哪里搞得到证明。

我想了想,这事难不倒我。于是我跑到校医院心理科哭了一通。起先我是不打算哭的,气氛一到,眼泪呼啦就出来了。我跟医生说,我做噩梦,自小就做噩梦。然后我说了两个我做过的噩梦——不是上头写的那几个,要更可怕一些。我怕力道不足拿不到证明,挑了最吓人的说。我说话的时候边上有个实习的男生在做记录,等我说完第一个噩梦,他啊了一声,我说第二个噩梦的时候,他都不怎么记录了。我继续哭,“医生,我有时候真不想活了……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看见死人。吓死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真不想活了,呜呜……”隔着泪,我看见医生飞快地写着什么。毫无疑问,我顺利地拿到了证明,那证明上写着重度恐惧症,建议休学云云。

我拿着那张纸出了门诊,她爹(那时还是男友)在外头等着。我一擦眼泪,得意非凡,跳起来抱住他说,“拿到手了!走,吃牛肉面去!”鬼朋友们还帮了大忙了。

现在如何了呢?偶尔还能梦到这些老朋友,不过早就不怕了。有时梦到一个死人挡着路,我拿脚踢啊踢。偏那死人还挺沉,踢得我费劲。醒来是她爹把腿搁我身上了,我把那死沉的腿踢开,翻身继续睡。前阵子还梦到一个吊死鬼吊在我家房门上,像件衣服似的飘飘荡荡的。我怕吓到孩子,拿个衣服叉子去叉那个鬼。个子矮,够不到,我又张罗着搬个凳子垫垫脚,忙得不可开交。总之很优秀,白天码码字,文艺小清新,一到晚上,厉害了,还能捉鬼呢。


娜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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