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点共同体的闲话
文摘
生活
2024-05-05 01:31
美国
昨天写了个小文,评论里有人讲到了“共同体”这个概念,人难道不应该维护共同体吗?这话题挺有意思的,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干脆补一篇小文。人当然应该“维护共同体”。只是“维护共同体”这五个字,分开来讲好多的事。第一讲清楚,什么叫维护,第二讲清楚,什么叫共同体。首先维护是要拿出成本付出代价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碰上硬核维护,能豁得出去不要命。这个叫维护,高级点的叫捍卫。保养下车子都花钱,修个水管都花钱,维护共同体能不花钱?若不必支付任何代价只在网上喊几句,那说不上维护,就是当当看客,说说闲话。有人说那我付出时间了,我一整天都在跟人辩论。这大概率是你在娱乐,不拿手机你难受,放着正经事不干,跟同样闲着娱乐的人吵个没完。譬如我絮絮叨叨这么多年,也没挣到什么钱,大体上就是一种娱乐。没有在维护什么,跟正义、良知和真理也扯不上边。我说闲话是因为我爱说,这么我才高兴,否则我就不高兴,骨头发痒。也有说闲话顶着巨大压力的,轻则丢工作,重则被逮了,这些是代价。若一个人敢于顶着这样巨大的压力坚持说闲话,那么他真的在维护某些东西。不管他维护的东西我是否认同,我都敬他。很多人爱说,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可拉倒吧,你誓死捍卫一个我看看,捍卫个五块钱的你都未必肯。这种就是不付代价说大话,不违法,就是看得人眼睛疼。网上的激愤大多是这种,看起来好像他马上就要去拼命了,拦都拦不住,其实也不值个三五块钱。再说一下“共同体”,这个更麻烦。维护之前先想清楚,哪些是真实的共同体,哪些是虚构的共同体。吃苦可以,被骗不行。在我看来,好多所谓的共同体是由词语塑造的,是骗人的。之所以选择这些词语来塑造共同体,是因为有人能从中获得巨大的好处。先说一下真实的共同体。第一是情感共同体,情感是真实的。在这一共同体中的人彼此相亲相爱,若其中某一个人受到伤害,其余的人会为此痛苦,这种痛苦甚至不亚于自己去承受伤害。这样的共同体涵盖面积非常小,一般就是小家庭,爸爸妈妈和孩子,也包括一些尚未成家的恋人。为了维护这样共同体,一个人是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要钱拿钱,要命给命。不敢说都这样,至少在情感上这是真实可能的。这是最强最真实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往外延伸,情感的力量逐渐薄弱,往上可能到达祖父母,四周可能到达成年的兄弟姐妹,可能到达几个肝胆相照的挚友。这一圈层,给钱可以,给命好像不至于。不管给钱给命,人生一世,情感共同体所涵盖的人数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没法再往外延伸了。第二种真实的共同体是利益共同体。钱从哪儿来,在哪儿发财,离开这个共同体收入会减少,日子不好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么当这个共同体受损的时候,就要站出来维护它。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不用讲大话。譬如三个人合伙做生意,各自入了股,生意好了大家多分钱,生意差了要破产。这三个人自然就是利益共同体,即便各自瞧不上,火气一大堆,还是会尽力加班加点做事情,在外头一致维护这个共同体。这种共同体因利而聚,因利而散。有钱赚一起发财,没钱赚各奔前程,这都理所应该,没道理搞得跟桃园结义一样,“不求同生,但求共死”,干啥呢这是?愿意投钱进去,也愿意加班加点,目的是得到更好的回报。但如果要命呢?不可能的,疯了。这种共同体往外延伸,就会延伸到广大的市场。譬如说,那三个人合伙开公司,要想赚钱就得把客户伺候好了。这时候不管他心情上愿不愿意,在事实上都和客户结成了利益共同体。他会尽力维护这个共同体,譬如图纸改十八遍,半夜起来出方案,呕心沥血。他都恨死客户了,可要是客户生意差了,他真会睡不着,那意味着给他的订单会减少。供应商,客户,供应商,客户,不断往下连,我是说真金白银地往下连,这就形成了广大的市场。这种共同体也是真实的,因为利益是真实的,钱是真的钱。我认为除了情感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之外,没有别的真实共同体。昨天又有人留言说,还有价值观共同体。价值观真实吗?我早年刚刚有微信的时候,忽然之间入了好多群,彼此引以为同道,呼朋唤友好不热闹,真有一种笑傲江湖畅快平生的感觉。那时大家都真诚地相信,我们有相同的价值观。可是没多久,因为一件事情一个议题吵崩了,互骂傻逼,互相拉黑,我的江湖在两三天内缩水一半。这之后不断有新的议题涌入,吵崩又吵崩,两三年后,我那江湖还没有我家水池子大。这些人(连同我在内),都是自以为明白的人,铁屋子里先醒过来的人,吵起来那叫一个烦人。我头疼得要命,一想,拉倒吧,都什么鸟人。于是我这只鸟人就飞走了,退群退群,哪儿都不聊,世界立刻清净了。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大家都有类似的经历。这说明什么?说明人一旦深入讨论,观念是会不断细分的,人只要真诚地表达意见,是很难形成稳定的观念共同体的。最多只能说,在某件事情跟某人意见相合,在另一件事情上,又跟另一个人观念相似。所以才说知己难求,哪来那么大的观念共同体。如果真的出现观念共同体,很可能是一种情况——意识形态共同体,意识形态不需要细分,不需要讨论,不可以反对。都是教条,都是纲领,都是真理。那样就不会吵崩——吵都没得吵,别说崩了。不仅有政治意识形态,也有宗教意识形态。在这种共同体之下,打仗还真不难,两边都是乌泱乌泱的人。只是我们真的愿意结成这种观念共同体吗?再有乡土共同体,从家乡延伸到国家。我与我的父老乡亲结成共同体了吗?我摸着良心说,没有。这个话题以前说过很多遍了,再说也觉得烦。在农业社会,乡村是一个共同体。算不上情感共同体——一个村子里,有看着顺眼的,有看着不顺眼的,有亲人,有仇家,啥人都有——主要还是利益共同体。譬如在我小时候,谁家造房子,一村子人都要相帮。必须的。否则轮上自家造房子都没人替你搬砖。现代社会不用跟土地讨生活了,人都跑光了,还什么共同体?我离开家乡都二十多年了,就算过年回老家,也不过住几晚上。父老乡亲再见面,仿佛认识,叫不出名字。我不可能对这些我仿佛认识的人产生真实的感情,也没有利益联系。国家也是一样的,民族也是一样的,谁都不认识谁,怎么就共同体了呢。遍地陌生人罢了,中国的陌生人和外国的陌生人都是陌生人。情感连不过去,利益也连不过去。一国之内,市场之外,其实还有一个真实的利益共同体,叫纳水人共同体,囊括绝大部分国民。这个共同体的对面不是外国人,是收水人共同体。这两个共同体都是真金白银货真价实的。外国人打进来,不是想把纳水人干掉自己纳水,是要把收水人干掉自己来收水。不过这种话领导不让说,群众也不让说。有时领导忙,没看见,群众先围上来好一顿好打。没有情感联系,没有利益联系,也就没有真实的联系。没有联系如何结成共同体的呢?这是辞藻的功劳。通过辞藻,语言可以绕开具体,到达抽象。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不会意识到,事情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你单独说,那儿有个浙江人,阿Q,你爱不爱?不爱,一见就烦。你要是说,那儿有个同胞,你爱不爱?很多人就犹豫了,不敢斩钉截铁说不爱。这就是辞藻的鬼把戏。再譬如说,问一个老头,你爱你的孙子吗?爱的,那小家伙撒泡尿都撒在爷爷的心坎上。那么,你爱你的子孙吗?从“孙子”到“子孙”,发生了什么?“具体”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抽象”,一个有名有姓有笑脸有脾气的胖墩墩的孩子,变成了没有面目的抽象概念。辞藻能通过抽象转移情感的对象。辞藻还有很多很多的玩法。一个人可以有一百种身份,譬如我是一个女人,一个中国人,以前当过小老板,也当过打工人,是一个母亲,一个中年人,一个生活在海外的异乡人……这些身份的每一个词语都可以用作标签,形成抽象共同体。以女人的身份来归类,可以形成女性主义,可以和男权社会对立。用中国人的身份可以形成民族主义,和其他国家的人区分对立。用小老板或打工人的身份归类,可以形成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等等。我还是那个我,一根头发丝都没变。当我被不同的辞藻归类,我就被赋予了不同的“本质”。如果我接受某一个标签,我就加入了那一种抽象共同体,跟万万千千我不认识的人变成了一体。我就被它所定义,为它所裹挟,弄不好还要为它去战斗。这就是辞藻的魔法。这些共同体,说穿了都是辞藻共同体。有人甘心情愿加入其中,我祝他好运,反正我是不去的。我是一个只认具体只认眼前的人,油盐不进。有人说,要先实现群体的幸福,然后才有个体的幸福,否则你就家破人亡了。这种都是脑子被教科书修理的结果。群体是个抽象概念,人不可以做概念的奴隶,不可以做词语的奴隶。人要实现自身的目的,第一要紧的是把自己从群体中剥离出来,撕掉三层皮也要剥出来。去他妈的“我们”,就没有“我们”这回事。个体与幸福是直接相对的,我是说直接相对,不需要先穿过火海穿过地狱再追求个体幸福。一个正常人做事情,一定会选代价最小收益最高的方式来实现目的。为什么那么多人会赞同打仗这种代价最高收益未知的方式、并且相信这是为了自身的幸福呢?因为有人需要你这么做。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骂我走狗。无话可说。不过我也不是很忧,拳脚再厉害也隔着手机屏幕呢,了不起打碎我的手机屏,打不到我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