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写个无聊的文章,说说我见过的花。这题目真是无聊,其实我对花草从来不放心上,除了最常规的,眼睛避不开的,大都懒得去看,更懒得究其姓名,对书里各种描绘也是一扫而过。可花草毕竟是贱的,你不搭理,它也是要凑上来的。江南乡下,它们越发贱到一钿不值,凑到眼睛跟前,凑到鼻子跟前,“喂,你在做啥?”拿青砖铺了地,它又贱兮兮地从砖缝里伸出来,凑到脚尖,“喂喂,你在做啥嘛?”就是这样的脾气。当然也有体面的花,下面说的几种就是。
先说山茶。
山茶花长得真是标致,花瓣饱满又均匀。那种均匀感怎么说呢,我数学不好,感觉她能开出个什么宇宙常数来,多看两眼都担心被逮着解方程——若不是数学方程编着,她何以这样完整?这是雪天开的花,完全不怕冷的。鲁迅讲江南的雪极为美艳,这美艳中就有山茶的功劳。不管下多大的雪,她红的只管红,粉的只管粉,面不改色的。讲梅花傲雪凌霜,我疑心是北方人没见过山茶花的缘故。梅花傲雪那是风骨,山茶花把傲雪当饭吃——这也是个事儿吗?傻大姐一样的。北方的雪像粉一样轻,江南的雪重,里头尽是水分,偏这傻大姐生得壮实,不怕的,只管来。于是那肥厚的红托着肥厚的白,蓬勃可爱。
那年我老爹搬了新厂子,每个车间外头砌几个花坛,花坛里就种着山茶,最正的大红色。那是什么样的环境呢?四处是钢铁机器,土壤中混着铁屑,空气中飘着细黑的金属粉尘,边上的水沟里流的是亮黑的用过的机油,忽地又冲出乳白的润滑油,黑白胶着,凝滞不前。即便这样,山茶也是怒放的,照样开成正红色,分毫不让,照样开个宇宙常数,一丝不差。如果“傲雪”是风骨,那“傲铁”要怎么算?我有时真感觉对不起这傻大姐。
玉兰。
我老爹搬了新厂子之后搞了些绿化,我家楼前就绿化了几棵玉兰树。这树在我老爹搞绿化之前我好像没见过,不是村子里平常就有的。刚迁来的时候还是小树,大概它们自己也还懵着,不知怎么开花,出的几瓣花几片叶子全不像样,小丫头似地可怜兮兮的,而且是王熙凤见了要拿簪子乱扎的那种不成器的小丫头。我虽然不扎,也没正眼看过她们。进进出出上学放学,简直不知道那边还有几棵树,更不知道那是玉兰树。
这样过了几年,有天猛地见到她长大了,抽出了好大的花骨朵,吃了一惊。玉兰开花有惊雷之声。一棵树,光光的只有枝丫,枝丫细而尖,一个冬天默默地指着天。忽然在那指尖上就生出了好大的花苞——不是桃李那种细小繁密的花苞,是好大的,囫囵的,整棵树也就那么几个苞。于是一朵花便是一个惊雷,从一个冬天的瘦骨中炸出来的,简直把我从梦中炸醒了——我这才问厂里的人,这是什么花啊?厂里人说这是玉兰。老天,我认识这两个字有八百年了,才知道玉兰就在我眼前。
后来去县城上高中,教室窗外有好大一株白玉兰,对比我家那几棵小树,这是成年的大树了,从容优雅。春天的时候开一树大白花,真跟停了一树的大鸟一样。我小时候见过一本插图版的神话集,其中有一棵落满阳乌(太阳鸟)的扶桑树,印象中好像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树叶子,只有枝丫和大鸟。那阳乌说是三足乌鸦,黑色的,玉兰花是白色的,两样一对照,扶桑是太阳树,这玉兰便是月亮树,这一树大白鸟便是月亮鸟。说它是月亮树,也没谬赞它。晚自习闷头做题,偶一抬头,月亮落在树尖上,和大白鸟落在一起,那光彩清澈辉煌,真是漂亮!高中生活是很苦闷的,跟坐牢相近,只能对着窗子瞎编瞎想。我们每周轮换一次座位,共四个大组,我每月就有一次靠近窗口、靠近玉兰树的机会。然而花期那么短,那停得满满一树的大白鸟不会等我一个月,我再来时,它们全都走了。
芭蕉。
这是诗词中的美丽植物,跟雨水搭配着出场的,养它似乎就为了听雨落下来的声音。这可不一般。以我多年的经验,越是实在的越俗气,越是虚玄的越高雅。譬如冬瓜,纯是吃的,长那么大个子只为了吃,忒实在。所以我老家用冬瓜来骂人,一种是“矮冬瓜”,笑话人矮而胖的;一种是“笨到像个冬瓜”,这实在不讲理,也不知乡下人怎么给冬瓜测了智商。好一些的譬如桃花,春天看花,夏天吃果,花那么好看,果那么好吃,简直完美!竟也因为又开花又结果,掉价了,便宜了,被人说成是俗艳的。再好一些,譬如美人蕉,只开花不结果的,即便结了也是不能吃的,于是便脱离了乡下人的队伍,是个美人了。再好些,譬如竹子,连花也不开,一个劲儿地瘦,一个劲儿地绿,这就更雅了,是君子。而到芭蕉,养它不为吃果子,不为看花,甚至不为看它的颜色姿态,只为听雨水落下来的声音,想想看,这有多虚,这有多雅!
村子里好像没有人家种芭蕉,我只在镇上见过。有次不知因什么缘故,跟着我奶奶进了一户人家的暗沉沉的屋子,墙壁上似乎还挂着死去的先人照片,阴惨惨的。奶奶跟人说着话,我一转,不知怎么就进了人家的天井,天井里养了好大一株芭蕉,肥得简直像头猪,那天井就像猪栅栏似的,拦着它,不让它把墙拱了。芭蕉纯是雨水养大的,四季的雨落下来,檐头水都攒在小天井里,竟把芭蕉养成了绿猪。我看得好喜欢,对那阴惨惨的屋子也不害怕了。村子里芭蕉少见,大概是乡下人不读诗词的缘故,不知有什么好养的。一年年的雨水也没个耳朵听,喂了蛤蟆了。而雨水真是多,蛤蟆真是多,吾乡民风彪悍,捉了蛤蟆剥皮,拿烟熏了吃,叫熏拉丝——说芭蕉的,我这说到哪儿去了。最后一句,虽没有芭蕉,那雨水喂了拉丝(蛤蟆),也没有完全浪费。
还想写栀子花和桂花的,竟然两千多字了,下回再说吧。现在人没有耐心了,看花看草越发没耐心。我要再往下写,那就不知趣了。谢谢看完的诸位。写花花草草都能看完,我感激涕零,都想反过来给爷儿们姐儿们打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