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继续整理我们在德国的生活记录。我这样过了一遍,记了一遍,今天往回翻看,大部分竟然都忘了。要不是当时记下来,这么多好时光就消失不见了。可见生活不经表述几乎是不存在的。今天发的是2022年1月到7月的生活碎片。当时大囡13岁,小囡9岁。
我正在吃杏子干,姐姐晃晃悠悠过来,“你吃什么?给我吃点。”她吃的时候我紧张兮兮地凑过去问她,“怎么样?好不好吃?”她闭闭眼睛咂咂嘴说,“嗯,好吃。”“你一说好吃我就心上一抖,这够我吃一星期的,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留到明天。” 我跟她爹在吃泡面,姐姐坐在对面高谈阔论,“不是先有一个意义在那里,人是自己赋予自己意义的。”我嗷了一声,“能不能让你爹妈好好吃个泡面?咱们别在吃泡面的时候讨论人生意义好吗?”她爹说,“大囡的人生意义就是吃顿好的。”囡说,“这么说也不对。我能赋予自己的人生意义很少,所以要先吃顿好的再说。” 姐姐问,“妈妈,如果没有任何限制,签证啊,钱啊都不是问题,你会选择待在哪里?”爸爸说,“还用问?你妈一定待在她房间里。”没错,是这样的。 姐姐洗碗划破了手,去医院缝了两针。在医院哭得乱蹦,爸爸一米八的大高个竟然按她不住。医生无奈地说,“不要再哭了,我保证你会活下来的。” 小囡拿着一根羽毛说,这是鸟的叶子。又拿一片叶子说,这是树的羽毛。 姐姐狠狠地吃了一顿爸爸做的油泼面,爸爸问她够了吗,她说,够了,都够我去冬眠醒过来再吃了。 姐姐划破了手,我慷慨地宣布,晚上我洗碗。吃完了我坐着刷手机,爸爸说,你今天洗碗是吧?我说是的。又刷了一会儿,爸爸说,你真的决定今天洗碗吗?我说是的是的。又刷了一会儿,爸爸忍不住了,“我把桌子擦了,把碗放进水池了,你倒是去洗啊!” 小囡给早餐鸡蛋倒酱油,一不小心倒多了。说,“这像是在给鸡蛋做手术,我一下子就把它弄死了。我以后做不了外科医生了。” 爸爸说,大学时候有一次我们请他的朋友吃饭。饭桌上我一个人高谈阔论,把话讲光了,他朋友听得一愣一愣的。我笑坏了,我那时确实是这样的,满脑子上帝和全人类,开口闭口真善美。又问爸爸,真奇怪,你当时为啥会喜欢那么一个?爸爸说,就跟抓娃娃机似的,能抓到一个就不错了。 爸爸买了一种新的杏子干,比以前的更好吃。我问他,多少钱?贵不贵?爸爸说,怎么吃个杏子干都要问价钱,你只说喜欢吃哪一种就好了。听起来我们好有钱,都杏子干自由了。 爸爸一边勤快地收拾厨房一边跟我说,“洗衣机,洗碗机,烤箱——”
我立刻接下去,“解放全人类对不对?”
“——如果你同时开的话就会跳闸。”
我爆笑。我家硬核理工男,一点点形而上的机会都不给我。两个囡能跟着爸爸吃生蒜,我不行。“至少要在出锅前翻炒一下啊,这是我作为一个浙江人的最后妥协。” 姐姐回来说学校里的事。“我跟艾美拉聊如果生命只剩24个小时要怎么过。我说要和家人在一起,她说她要把所有讨厌的人打一顿。”两个人看见一个高年级的女孩走过,姐姐说,“她长得真美啊!”艾美拉说,“走,我们去告诉她。”然后两个人就跑过去拦住她一顿告诉。艾美拉还教她怎样跟妈妈撒谎,“你不能说假话,你要用真话把事情盖住。譬如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放学逛超市买零食了,我就说,我下课跟你在一起,我们错过了一班公交车,所以回来晚了。我说的全是真话。”两个人把薯片吃光了才上车。 姐姐伤口拆了线,看起来有些狰狞。爸爸说,“祝贺你,以后也是缝过针的人了,谁惹你就把伤疤给他看。” 姐姐跟爸爸解释什么叫锦上添花,“譬如中午吃了肯德基,晚上又吃家里的炸鸡。”爸爸说,“你那叫火上浇油。” 爸爸卤了一锅非常棒的牛肉,得意非凡。下午我在码字,他一会儿切块肉来,一会儿端个卤蛋来。人家红袖添香,他这样的不知道怎么算。 最近爸爸白头发又多了些。“怎么回事儿?”
“思考漫威思考成这样的。”
一天天带着两个小崽子为拯救宇宙操碎了心,怪不得。给爸爸剪头发,他说,“帮我把后面打打薄。”
“还打打薄?你哪儿来的发量自信啊?”小囡到星期天晚上才想到要写作业。爸爸问她,你的作业怎么样了?她叫起来,it's optional!爸爸说,好好好,那你的optional 怎么样了? 昨晚姐姐搬下来睡了,小囡一个人睡小阁楼。好久睡不着,光着小腿跑下来找我,“妈妈,陪陪我。”我睡在她身边,头碰头。她说,“你听,风那么大,拍着窗子,好像有东西要掉下来一样。要是没有这么大的风,我可以抱我的枕头睡,这么大的风,我就要抱妈妈了。”我们就抱着,一直到她睡着。 姐姐说,除了吃饭的时候,我都是一个素食主义者。我大笑,“就没见过你这么虚伪的人。” 太阳光里好多灰尘在飞,姐姐说,像星星一样美丽,你不觉得吗?我看了一眼,“不觉得。”“你是个美盲!” 我跟姐姐说,“打开一个房间的门,发现地上随意扔着几只不成对的袜子,这种感觉是很崩溃的,尤其那是你女儿的房间。”
“所以我不会有女儿。”
“这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吃了饭跟大囡嗑瓜子聊天。她说,妈妈,有人说爱情的本质是亲情,你认同吗?“不认同,爱情比亲情美好起码十倍,你哪天爱上什么人了,你就没心思陪我嗑瓜子了。” 大囡嗑瓜子,一把抓进去嚼巴嚼巴吐出来,跟嚼甘蔗似的。我惨叫一声,“不能理解!出去别说我是你妈。”姐姐看我一粒一粒嗑,也说不能理解,“明明可以非常高效,你为啥非要坚持这么低效的吃法?” 姐姐说,“leadership吗?我们班就三个说英语的学生,另两个是在英国长大的,都被我带出了德州口音。”这leadership有一股彪悍的气味。 我问她爹怎么连蓝牙耳机。姐姐说,“爸爸对你真好啊,这问题很找打你知道吗?” 前两天又是跟大囡生气又是跟小囡生气,沮丧得要命。晚上跟她爹说,“我不会当妈妈,真不想干了。”她爹说,“好,明天让她俩叫我妈妈,给你放假。” 她爹和同事去吃火锅。回来说,“我想往油碗里加点蒜的,怕你说我,没加。”太不容易了。今晚的月色好美,用山东话说是“我都没往油碗里加蒜!” 小囡在朋友L家玩得不肯回来,还要再住一晚上,姐姐给她送衣服过去。我说,“糟了,上次L来我们家,带了起司蛋糕和牛肉冻来。我们空着手什么都没谢回去!”姐姐说,“我上次送L回去装了一袋奶黄包给她,她爱吃得很。放心,我已经整个地帮你得体住了。”真是得体住了。 原先在炸鸡大国,我还经常给自己做午饭,毕竟炸鸡太难下咽了。自从到了香肠大国,有鸡肉猪肉牛肉辣的熏的腌的各种选择,午饭一般面包咖啡加香肠就打发了。跟大囡说,香肠给我自由,要哪儿有个香肠大神,妈得去拜一拜,上柱香。 小囡说一个她很讨厌的同学。“他蠢极了,脑子是个土豆。”想想不解恨,“是个煮熟的土豆!”还不够,“煮熟以后碾烂,碾烂以后放坏的土豆!” 姐姐说话着急,爱省略,譬如写完德语作业以后要爸爸教点儿数学,被她说成“我做德语你教我”,爸爸忙说他不会,弄明白姐姐意思后说,“你这是致命的省略。” 我要去市政厅办事,她爹把需要的证件、零钱、银行卡、预约单都准备好了放在文件袋里,样样周到,我高兴得很。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帮你预约填表。 今天姐姐回来得早,我去接小囡的时候她就到家了。没钥匙,进不去,怒冲冲打电话来,“你在哪里!我不能背着书包站在家门口等!”“那就放下书包等!放下书包你会不会!”真是火冒三丈。 跟姐姐说,人类三大永恒的主题,一爱情,二战争,三如何把亲爹气死。不开玩笑,父与子的冲突史就是人类观念变化史。姐姐说,我不会把我亲爹气死的,气死他我就只能吃你做的饭了。 那三个在商量明天的出行计划。“我们一早就去火车站,坐上开向我们的第一辆火车,我们要沿途随便挑一个城市下车,玩一天再回家。”“哇!你们也太浪漫了!”(说得浪漫,后来哪儿也没去) 跟姐姐一起吃饭手速慢一点就没菜了。我说,你吃起东西来就好像地球快爆炸了一样。小囡说,只要姐姐吃得足够快,地球就不会爆炸。 傍晚的时候,爸爸打开窗子伸出头站了好一会儿。“在看什么?看云吗?”“不是。对楼邻居在看球赛,他们怎么会有球赛...” 爸爸喊小囡刷牙,小囡在看姐姐下棋,不肯去。爸爸说,“快走快走,让姐姐一个人输,我们不走就变成三个人一起输了。” 我给小囡讲圆的直径和周长,小囡惨叫,妈妈,你在π我!一个十岁的孩子被π了,这是不合法的!我要去报警! 爸爸说好吃过晚饭给姐姐讲数学的,进去一看,姐姐在下棋,还快下输了,这可怎么行。于是亲自下场亲自输,连输六局,数学还没开始呢。 小囡在楼上做手工,我帮她拿材料上去。“还需要妈妈帮你带什么东西来吗?”“帮我带个免费的爸爸上来。”“爸爸在下棋,又快死了。”“好吧,那帮我带个活的上来。” 姐姐说,爸爸不能给我讲数学,因为爸爸不懂我为什么不懂。妈妈也不能给我讲数学,因为妈妈不懂。 又说,某某同学有一个悲惨的童年。我问发生了什么?她严肃地说,我是友情界的瑞士银行,秘密放在我这里是安全的,亲妈都不告诉。 姐姐试了试我的夹趾拖鞋,叫起来,“不行不行!我的脚趾头好像被抢劫了!” 给小囡讲了些圆的周长与面积,小囡说,现在我已经会π了,我感觉我很快就可以去NASA 工作了。 姐姐说,她们班一个傻孩子终于变聪明了。“本来她每天早上找我抄作业,现在她头一天晚上就找我要了!” 姐姐说了一堆德语语法如何难,词性词格变化如何难,最后总结说,“这么难我还是学会了,说明我身上还是有些英雄品格的。” 小囡要做一个网上的数学作业,做两题错两题,大哭,丢下作业跑了,钻到桌子底下哭。我一下就火了,“做错了改过来就好了,这样躲起来算怎么回事?出来!”她不出来,哭啊哭,我嗓门就大起来了。姐姐跑进来了解情况,把我教训了一顿。“你是没要求她一百分,可是你要求她性格完善,这比要求她一百分还要过分。你要求她不害怕失败,不逃避困难,这有多难?你自己就能做到?她怕了逃了,你不安慰她还要凶她,你能不能有点心肝!”也哭了。小囡爬到姐姐怀里去了,姐儿俩抱着,不理我。我两边认错,认了好久的错,她们才原谅我。 姐姐说,“刚才爸爸赢了一局棋,开心死了,活蹦乱跳地给我看了。”爸爸说,“我哪里活蹦乱跳了?是兴高采烈。你用错词了!你啥中文啊!” 爸爸说,“姐姐的心情和吃什么直接相关,昨天晚上吃凉拌土豆丝,她那脸都快掉地上了。”姐姐说,“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爸爸说,“嗯,你是发自内心这样做的。” 这两天爷儿俩迷上了下棋,见缝插针杀两盘。吃饭的时候一个先跑去走棋,回来扒拉两口饭换另一个去走棋,吃一顿饭爷儿俩跑进跑出没有停。 姐姐今天体育考试,我问她考得怎样,她说不错不错,“跟其他人保持着还算体面的差距。” 去买菜。爸爸问,家里还有蒜吗?我说有,木老老(我老家话,很多的意思)。回家一看,有一头蒜。爸爸说,这叫木老老?“是啊,够我用一星期的。”爸爸严肃地说,“这不行,作为一个蒜香之家,我们家里不能只有一头蒜。” 姐姐要吃年糕,爷儿俩一商量,为年糕特意去趟亚超不划算,于是改为群购,人家还送货上门,可划算了。我问,花了多少钱?“90欧,一大堆东西呢!”我一听就火了,“为年糕凑单凑了90欧,你会不会算账!”爸爸着急争辩,“怎么不会算账,好多东西亚超都没有的!”晚上去楼下超市买菜,回来说,“雷司令知道吧?德国很有名的酒。我本来想买给你喝的,你说我了,我就没买,不给你喝。” 昨晚上跟她爹说,等两个孩子大了滚蛋了,我想养一只小猫,抱在怀里多喜欢呀!还不用担心她读书读不好,是个笨蛋。她爹开始追忆似水年华,说他家小猫偷橱子里的肉吃,小狗不吃,老实得让人心疼。又说小狗跟小猪在地上打着滚玩,那时候小猪才跟小狗一样大。又说小鸭子一长串,在河里玩着,到傍晚自己会回家。又说他家大白鹅被村上一户人家关起来了,整日哀嚎。说个没完。还要说他家的小牛小羊,我困死了,叫他闭嘴。他一腔怨愁无人可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伤感地总结道,“唉,我小时候什么没养过呀!” 亚超买的东西送到了,一大堆。晚饭打算做一个腐乳肉,一个虾仁丝瓜,一个韭菜炒蛋。姐姐捂着心口说,你能不能把幸福匀一匀?不要一下子幸福光了。 大囡和爸爸下棋。我在边上说,“你爹成天跟AI下棋,一天要输二十盘。”姐姐说,“输二十盘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输二十盘用了不到半小时。”我大笑。 每次我跟小囡生气,姐姐就要给我上课,从儿童教育说到心理分析,反正哪儿哪儿都是我不对,烦死人。今天小囡把她爱吃的菜吃光了,她二话不说,亲自翻脸,亲自生气。 德语中,他们,她,您竟然是同一个词,太敷衍了。可是做不同人称的时候,这个词后面跟的动词又严格不同。姐姐说,“这才刚开始。学德语要有心理准备,你要严格遵守德国先人们随心所欲制定出来的规矩。” 爸爸请朋友来家包饺子,一早从办公室取回两个新买的小机器,一个和面机,一个空气炸锅,蹲在地上研究半天,喜欢得很。我问他,“你是为请客买的机器,还是为机器请的客。”他说为机器请的客。研究明白说明书,飞奔去超市买食物喂他的空气炸锅,家里现有的大概不新鲜,配不上他的小炸锅。等机器全试验好了,已经是下午了,跟我说他还没买饺子馅,家里面粉也不够。“那你刚才去超市干嘛了!” 小囡在游戏中得到了一个最喜欢的角色,激动得要命,跳上沙发抱着iPad亲啊亲。她爹气愤地控诉,“她亲Kazuha !她都多少年没亲过我了!” 她爹不知为啥粘乎乎地跟小囡说,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小囡别着头哼了一声,“我以后会有我的beautiful somebody,还会成为麦当劳的员工。”听起来人生很饱满,不稀罕跟老爹老娘腻歪。 我进进出出抱怨没几个人看我的小说,她爹默默帮我刷阅读量,后台数据显示,刷最多的除了我就是他,跟开了夫妻店一样。我问他,你刷了多少遍啊?是不是都你刷的啊?“怎么会!一个微信号刷多少遍都只记一次。”顿了顿又说,“所以我换了个微信号又刷了一遍。”气笑了。 她爹跟A I下棋,下到半夜才睡。我迷迷糊糊问他,“赢了?”“没有,输满额了。” 爸爸叫姐姐起床,“十一点了!你还不起!”姐姐慌慌张张起来一看,“明明是十点!你为什么说十一点?”爸爸说,“大概两个房间有时差。” 爷儿俩中午弄梅干菜肉馅包子吃,姐姐调馅儿,爸爸擀皮。姐姐说,“如果好吃是馅儿好吃,如果不好吃是皮不好吃,爸爸的皮配不上我的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