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阴嘉树清圆

文摘   2024-07-10 13:48   美国  

我昨天包了一大锅粽子,因粽子想起一些事情来,蛮有意思的。

又不是端午,为什么包粽子呢?因为我现在煮饭水平好了,端午时候弄的一锅粽子到现在还有余香,囡们念念不忘的,总说没吃够,还想吃。这事不难,就是费劲。前后要搭上大半天工夫,因此总是懒。但是懒有一个限度。就是烦得受不了的时候,宁可狠狠干活,也要换点儿清静。譬如我们家爸爸烦得受不了的时候就高声宣布,“我要去加班了,你们好好待着!”然后他就跑了,头也不回。我烦得受不了就说,“我要包粽子了!”然后我就清静了。真的,不过就是些粽叶糯米猪肉,能有多麻烦?能有两个囡麻烦?因此这倒是我的一个避风塘,避风塘外头风急天高,避风塘里头帘波不动。一个跑来说,妈,陪我打游戏。“我要包粽子。”一个跑来说,妈,带我去买奶茶。“我要包粽子。”对。我就是要包粽子!一个下午,屋子里头空调吹着,窗明几净,冷风细细;屋子外头嘉树清圆,晴光明丽。这里外风光都拜粽子所赐。

至于粽子如何包的,美食主播们说得都比我好,略过不提。作为一个嘉兴人,关于粽子是有很多回忆的,想来蛮有意思。

粽子之于嘉兴人与月饼不同。月饼只在中秋节吃,若是别的时候弄月饼吃,那是脑子有问题。月饼是很神奇的,硬是以极为麻烦的手段把各种好吃的食材混起来,大家一起不好吃。好比一场专制,管你什么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都给整成乌合之众。不服吗?不服吃个五仁的试试。粽子就不一样了,不止端午节才有,那是嘉兴人寻常的早餐,便捷的午饭。春夏秋冬,清早傍晚,只要想吃,都可以买到。你要想在江南的雨巷里找个打着油纸伞的、丁香一样结着怨愁的姑娘,那是很难的。油纸伞是很重的,哪家姑娘想不通,打这劳什子玩意儿?你要是想吃个粽子,那是很方便的,雨巷里真的有。

那巷子确实是很窄的,我老家有句话,叫“雨落两肩胛”,是说下雨天从巷子中走过,两边的檐头水落下来,两个肩膀都要湿的。巷子窄,光线就暗。我记忆中那些巷子总是昏咚咚暗沉沉的,让人不快。有条巷子倒是颜色鲜艳,因那巷子头上有个寿衣花圈店。花圈五彩缤纷地铺陈着,有一种欢迎光临的热情;锡箔银光闪耀,也是这巷子中难得的明亮;又总播着些不可名状的音乐,神秘兮兮地热闹着。总之一言难尽。我总是骑着自行车飞快地经过,一路往前,转弯之后就是早餐店,香喷喷油汪汪热腾腾的。到那儿刹车一捏,“粽子”,便有了一种由死入生还了魂般的妥帖与感动。

中学生没有坐下吃早饭的排场,面条馄饨之类汤汤水水的就免了。一般吃粽子或者粢饭团。老板会把粽叶剥掉,拿塑料袋装好。也不用下车,揣兜里就走。进了教室,一屋子闹哄哄的热气。在这热闹中坐下,一摸口袋,粽子还是热的,烫手的。当然那时是不会关心粽子的,那时作业还没写完,借了前后同学的来参考,左手拿着粽子,无意识地吃着,右手飞快地写作业。那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右手上头。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右手写的什么一点不记得了,左手粽子的滋味倒是一直都在。年深月久,齿颊生香。

那时粽子并不特殊,似乎也没有嘉兴粽子这种说法。粽子就是粽子,好比油条就是油条,馄饨就是馄饨,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大概到十二三岁才头一次知道,我所吃的粽子是特殊的。那时我老爹的厂子蛮有些兴旺了,在我家厂子里干活的,不止是本村的乡亲,渐渐地也有了外地来的打工人。有一年端午节我老爹想表现一下对打工人的关心,叮嘱食堂包粽子,每人若干个。食堂管事的是我外婆。我老爹一吩咐,我外婆劲头十足,立刻点兵点将,找了厂里几个利索的女人一起办这差事,连我都被叫去打杂。忙了好半天,粽子弄好了。开饭的时候挨个发,来领粽子的工人都说“谢谢老板,谢谢蔡妈”。我外婆神气得了不得。

神气了没几分钟,又气得要死。外地工人都吃不惯肉粽,见都没见过,一口下去,心惊胆颤,正经把粽子吃完的没几个人。大多咬两口就扔了,或者把肉挖出来,剩下的扔了。有些不识好歹的直接把粽子扔在食堂垃圾桶里。有些偷偷扔,扔车间的,扔仓库的,哪儿都有。四处都笑嘻嘻地跑来报告我外婆,哪儿又发现粽子了,就跟发现死老鼠似的。我外婆气得要命,乱骂。骂完工人骂我妈——毕竟不能直接骂我爹。我妈只好陪着她一起骂工人。那是我头一次知道,别的地方粽子竟然不放酱油也没有肉。不仅我一个小孩子头一次知道,我爸我妈我外婆也头一次知道。那时只觉得可气又可笑。现在想来还真有些大意思。我目睹了那个年代最初的冲突、最初的融合。几千年的农业社会开始松动,人们刚刚脱离土地的捆绑,到别处寻找新的活路。那一场闹剧,像是时代的触须轻轻掠过了我的少年生活,那奇异的触感到现在还是新鲜的。

之后粽子界便有了咸甜两党。毫无疑问,我是坚定的肉粽党。甜粽子是异端,红枣的赤豆的该上宗教裁判所,火刑堆上烤一烤,看还敢不敢甜了!这回包粽子,因粽叶是端午剩下的,本来就小。商家又不像话,就外面包了几张大的,里头的简直没法用。我很生气,比着粽叶给她爹看,“这是粽叶吗!比细竹叶大不了多少!这能包肉?” 她爹说,“那就不包肉了,包些糯米蘸糖吃,有点粽叶清香也很好。”这种话我一个肉粽党怎么听得进去, “叫我包甜粽子啊?你想都不要想!这种歪门邪道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到晚上跟我妈视频,说起包粽子的事。我妈慢悠悠地说,“大热天吃肉粽腻乎乎的。你给囡弄点赤豆粽,放凉了白糖蘸蘸很好吃。”

我妈叛变了。

 


娜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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