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罗文:文革开始.中篇

文化   2024-09-05 00:01   江西  

〇 守护民间记忆

文革开始
中篇

© 遇罗文/文

7

  1966代8月14日,罗克就写下了震惊每个读者的文章——《出身论》初稿。
  之前,罗克也因出身问题和写反对姚文元的文章而被人民机器厂关押。在关押期间,他和难友们下棋、谈天,用他乐观的精神去感染别人,给他们留下极好的印象。他甚至说服了看守他的几名青年工人,和他们交成了朋友,偷偷地在起玩牌、下棋、讲故事。厂里发现后只好罢免了那几个看守的职务。
  后来,他们发现罗克从来不服服帖帖,反而经常来往于黑帮之间,胆子又大,惟恐他在其中通风报信。况且罗克入厂时间不长,他们认为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把他放了。这时恐怖高潮已经过去了。
  9月,哥哥刚刚解除专政,就着手补充和修改《出身论》。
  11月,我们去广州串联,住在同福中路小学。那里油印条件很方便,长期压在心中的愤懑终于可以呐喊一下了。我们试探着写了几份反血统论的传单,又根据对《出身论》的回忆,写了一篇三千多字的《论出身》,印了几百份,贴在广州市的街头。
  贴出后立刻得到了反响,很多人围观、抄写,每一份上都布满了“好得很”、“大毒草”的评语。我们高兴极了。尽管言词比《出身论》缓和和含糊多了,但在当时也是很冒险的,所以落款不能写真名实姓,编了一个“北京呐喊战斗队”。
  我们把油印的传单寄给哥哥,还告诉他一种简便的油印方法。哥哥很快就回了信。他在信中表示,为我们迈出了反血统论的第一步而高兴,也指出了我们所写文章的不足之处,并说“署名‘呐喊战斗队’似可不必。呐喊固然需要,以科学的态度埋头工作岂不更好?我希望全国每一个家庭都能组织一个出身问题研究小组,踏踏实实地认真研究一下家庭出身问题……这就是我为么要署上‘北京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缘由”。他给我们寄来《出身论》原稿,让我们油印,还告诉我们,收到我们信的当天,他就买蜡纸、铁笔和油墨,准备在北京也油印《出身论》。
  我们把《出身论》印了几百份,在广州张贴一部分,其余带回了北京。在印的时候给它增加两三个注解,只记得其中一个是对“自来红”的解释。
  当时在北京流行“自来红”、“自来黑”的说法,一些“红五类”以“自来红”自居,表示生来就是革命的,无需思想改造。哥哥一语双关地讽刺道:“殊不知,‘自来红’只是一种馅子糟透了的月饼而已。”我们怕外地不知道“自来红”是糕点名,所以加了注释。后来哥哥对我们说,这是他忽咯的地方,加了注释就好多了。
  我们回到北京后,看到罗克、罗锦也印了很多。我们把它贴到北京市委、国务院、清华、北大、地质学院等地。哥哥还经常去看读者有什么反应。有一次他去张贴,受到一些人的围攻,对他又推又搡外加谩骂和威胁。他回来对我们说:“今天我又经受了一次考验,以后我能做到坚强了。”
  罗克反对血统论,受到了两方面的威胁。一方面,是以整人为主的当权者;另一方面,社会上的形形色的血统论支持者——一些无知的红卫兵小将们,他们靠血统论起家,怕罗克的思想动摇他们的根基。这两个方面对罗克都恨之入骨。
  每一个亲人都为哥哥捏一把汗。父母自不必说,就连好心的邻居也劝哥哥收敛一些,免遭横祸。但哥哥毫无惧色,他说,他从写《出身论》的那一天起就已横下一条心了“我是一个真正的无产者。除了生命,我还有什么呢?”
  这时候,中央文革还要进一步打击上层的异己,发现鼓吹血统论的红卫兵们怕伤及自己的老子,有的变成运动的阻力。为了得点儿民心,不得不对血统论进行一点儿限制,提出“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口号。直到这时,在北京才停止了大规模草菅人命的行为,非红五类出身的学生也可以组织战斗队了。
  我在65中和几位同学成立了“北斗星战斗队”,又印了不少《出身论》去张贴。不少读者来65中谈他们激动的心情,也有的愿意来帮我们做事。和哥哥一商量,我们趁机开了两次座谈会。
  海报一贴出去,招来很多人,诺大的教室座无虚席,不少人是外地来京串联的。许多人控诉、揭发血统论带来的令人发指的罪行,有人甚至泣不成声。哥哥每次会都去听,他当然想更多地知道人们对他的杰作是什么反应,可是他从不发言,他不想过早地让人知道他就是作者,以防有人驳不倒《出身论》的观点,该从作者身上找茬儿了——这是当时最常用的方法。
  有人告诉我,师大女附中的几位同学,虽然出身是“非红五类”,敢于冲破禁区,公然把自己的战斗队也取名叫红卫兵。这无疑是个震撼人心的新闻。虽然我们很讨厌红卫兵这三个字,可是我们更讨厌剥夺我们称呼自已的权利。她们可能也不愿与做过恶的老红卫兵为伍,取名为“东方红红卫兵”,以示区别。血统论的维护者们,三天两头去捣乱,甚至还抄、砸过一次。不少佩服她们的人,都去表示慰问。
  我不但去参加她们组织的“阶级路线辩论会”,表示支持,还送去了《出身论》。不料,她们的领导人不敢赞同《出身论》的观点,让我大失所望。不过我也能理解:天天有人来找茬儿,稍有闪失就不得了,她得为组织负责。别看领导对我敬而远之,她的“兵”当中好几个人对我热情有加,后来有的还帮我卖过《中学文革报》。不知道她们哪位介绍,使我认识了羽晴。
  羽晴在师大女附中也是个很活跃的人物。她才华出众,相貌堪称百里挑一,又衣着得体,敢于打扮,“破四旧”吓得没人敢穿连衣裙,她敢穿,加上优雅的气质,让许多小她几岁的女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每天往来于各个大学、中学之间,和两个女生编印了一份油印的小报——《动态简讯》,她们自己采访,自己刻印,自己发送。
  羽晴把《动态简讯》送到65中,我们俩就见了面。一做自我介绍,原来我们两家离得还很近——都住在东四北大街。无形之中,好像关系又近了一层:以后,她索性把小报送到我家。
  羽晴知书达理的风度,顷刻间征服了我的全家(除了姐姐,她已被关押)。大家都说爱看她编的《动态简讯》,尤其父母更是赞不绝口。当然我清楚,父母除了爱看小报,更希望他们的儿子能交下这么像样的女朋友。很快,羽晴成了我家最受欢迎的客人。
  母亲对她喜欢的客人,总要显示她高超的厨艺。她留羽晴吃饭,羽晴大方地接受了。她听羽晴说老家在苏州,特意把菜做得甜一些。
  羽晴会说话,把母亲夸得心花怒放。大家刚撂下饭碗,羽晴急忙拉着我去刷腕,又把父母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平时我们吃完饭都不爱动,最发怵刷碗这个活儿。

8

  哥哥酷爱写日记,他也鼓励我们写。他送给我们的礼物常常是漂亮的日记木,扉贞上还提上几句词或写首诗。从他那里我们知道,未经日记主人允许,别人是不该看的。到文革前,他写了有厚厚的十儿本,姐姐在他的影响下,也写了好几本。
  文革是以批判《海瑞罢官》开始的,接着批判北京市委,没多久又“破四旧”、抄家。从传闻得知,抄家的红卫兵对日记特别重视,因为从中可以发现“反动罪证”和“变天账”,有的人就因为日记被打死了。
  哥哥很发愁:把日记烧了,舍不得;留着,太危险,那时他在人民机器厂当学徒工,因为在《文汇报》上发表了反对姚文元、歌颂海瑞的文章,成了“准专政对象”,行动不自由。他认为我和弟弟都还小,姐姐参加工作一年了,认识的人也多,就委托她把日记藏起来。
  糊涂的姐姐把哥哥的连同她自已的记和母亲最珍爱的上百张相片,藏在一个十分显眼的地方,很快就被发现了。父亲气得破天荒地骂了声“蠢丫头”,母亲伤心得两眼发直说不出话来。听姥姥说,躲日本飞机轰炸时,母亲什么都不拿也要抱着这几本相册。只有哥哥没表示什么。
  几天以后,这些日记和相片都摆到“破四旧成果展览会”上,哥哥也从“准专政对象”升为“专政对象”,关在工厂不许回家。
  到了1966年12月份,哥哥已经可以回家了,一家人以为日记的事过去了。
  这时,步行大串联正在兴起,刚刚离开校门参加工作的65届毕业生,没赶上不久前的大串联而不甘心,也组织步行串联。姐姐母校的几个同学找到她结成伴儿,准备了一些衣服、行李就出发了,姐姐还带了许多份我们自已油印的《出身论》,准备沿途散发、张贴。
  还没走出北京市,她母校的一些红卫兵早已闻讯追去,把姐姐抓走,“扭送”到公安局。就因为她在日记里评论了林彪搞个人崇拜。
  跟她一起串联的一个男生,哭着到我家送信儿,哥哥马上就要去公安局救她:还没离开大门,一帮红卫兵也冲到了我家,想再来抄家,以使多一点儿“罪证”。哥哥迎住他们辩论起来,你说一条语录,我说一条语录,十几个人居然占不了上风,一个个气得咬牙切齿。哥哥知道这么耗着对姐姐不利,就激将他们:“你们敢到市委去辩论吗?”
  这帮红五类们心说,到哪儿也没有人敢帮黑五类狗崽子说话,到人多的地方,他们只能势力越来越大。况且市委离公安局非常近,那里起码还有他们看押着姐姐的几个人呢。哥哥也希望接近姐姐,才有可能救她,否则公安局扣下她,什么办法也没用了。一帮人拥着哥哥走了,父母都为他捏把汗,为了救出姐姐,也只能这样了。
  别人哪里知道,哥选择那个地方,有他的用意。
  一提起市委,一般人都想起台基厂大街和那高高大大的白楼,那是市党委。在它的背后,正义路那边,还有一个不起哏的市人委。文革开始,这里早已没人办公,现在一个个大厅里,挤满了无家可归的遣返人员(撵回农村的黑五类又被农民撵回来,原来城里的住房已被别人占上了)。起先他们常遭红卫兵洗劫、毒打,求生本能使他们也组织起来,成立了“十六条捍卫团”,专门对付野蛮的红卫兵。哥哥前些天还来这县做社会调查,把自己一件新棉袄留在了那儿。他选择的辩论场地就是这个市人委,那帮人也傻呵呵地跟他到了这儿。
  可想而知,市人委的“居民”见了那群红卫兵,火就不打一处来,红卫兵们看不出眉眼高低,张口闭门“狗崽子”,“黑五类”、“出身”这些让人烦心的口头语,结果招来了“十六条捍卫团”,差点儿挨了一顿揍,吓得落荒而逃,也没敢再去我家找麻烦。
  哥哥带着一帮群众去救姐姐,可惜晚了一步,公安局将她扣下。哥哥去交涉,警察说必须经过审查,没问题才能放人。
  在那宁左毋右的年代,谁肯为一个黑五类的女儿说话?况且日记上白纸黑字的确凿证据。姐姐因为日记上的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被判了三年劳动教养。在送往教养所之前,她就被关押在父亲曾经两次蹲过的半步桥监狱。
  在半步桥等到教养判决下来,就被送到良乡收容所(亦称窦店砖瓦厂)。在这个教养所“改造”,我们才能得以见面。
  第一次会见的时候,她让我们带回一个空牙膏皮,回家打开末端,发现里边有一张叠得很小的字纸,告诉我们没有人发现她带的《出身论》,已被她销毁,让我们放心——替受迫害的人说话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可以任意曲解,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十分危险。
  几年后她回到家才告诉我们,在砖瓦厂干的是重体力劳动,时间也特别长,周围的人有政治犯,也有流氓、小偷,连擦脸油、雪花膏都有人偷。
  那里每两个星期可以接见一次,每次我家都去人看望她,送些吃的、用的,希望她能得到一点儿安慰。根据父亲的经验,这种“好日子”不会太多。果然,一年以后,随着哥哥被捕,她也被转到茶淀农场去种水田,远离了北京。

9

  1967年初,一次座谈会刚结束,北京四中的王建复和牟志京找到我,他们看了我贴在四中的《出身论》深受感动,来和我商量怎么能扩大宣传。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办一份铅印小报。他们也问到作者是谁,我推脱说,我是从街上的传单中发现的,不知道谁写的。他俩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只要说得有理,管他谁写的。
  说干就干,几天之内,我们已经买来了纸,联系好了印刷厂,经费是王建复从四中借的500元钱。罗克知道后兴奋极了,他又连夜对《出身论》作了仔细的修改。当然,我们也忙了几天几宿。在1967年1月18口,《中学文革报》和占三版篇幅的铅印《出身论》终于问世了。
  尽管第一期只印了3万份,但立刻轰动了北京城。如此精辟、深刻、大胆、彻底地批判血统论的文章,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文章中严谨的逻辑,无可辩驳的事实,练达、幽默、一针见血的语言深深打动了读者的心。人们佩服作者文笔出众和材料的广泛,猜测着作者有多少人,都有些什么名人;很少有人相信,它出自一个学徒工之手。有时在街上就能听到有人议论:“这是反右以来最敢说话的文章了。”
  一个外地读者告诉我们,他在火车上看见只有这么一份报,大家都争着看,全车厢的人几乎都看了。小报、纪念章交易市场上,它立刻成了价值最高的珍品,急于想得到它的人们只好花两元钱去买原本二分一份的《中学文革报》。
  卖报的场面更是动人。热情的读者把我们团团围起来形成人墙,自动替我们维持秩序。为了卖得快、便于找钱和防止倒卖,我们不得不规定每人必须买五份。有时我们把报放在生铁铸的果皮箱上卖,狂热的人群把二三百斤重的果皮箱都挤倒了,买报的人排起长长的队伍,时常达到二百多人,卖到最后只剩下印坏了的也有人央求买走。有的读者激动地把纪念章送给我们。向我们表示支持和问候作者的不计其数。在这种情况下,一些鼓吹血统论的“老红卫兵”虽然还很有势力,但不敢捣乱。也有个别在人街上给我们捣乱的,都被群众斥骂走了。
  许多卖报、运报、运纸这些事务性汇作,都是弟弟和他的同学——那些初中生干的;而我们这几个高中生,要接待来访者,编辑报纸,校对清样,筹措纸张,联系印刷;女生们负责处理大量的读者来信,兼管接待来访工作。
  我和王建复、牟志京分工也有侧重:牟喜欢网罗写作人才,建立兄弟报刊统一战线;王热衷于组织、财会工作,有时也写写社论和短文,没有他,简直无法想象大家怎么能有条不紊地工作;我却偏爱组织辩论会、卖报纸和蹬三轮车。只要我们仨编排完稿件,干完那些非我干不可的事以后,这三样事是我最爱做的事。有时我还拉上羽晴,和我一起去卖报,让她感受一下读者的激情。
  每次报纸一印出来,我们全体(除了牟,他不屑干此事)都要出动去卖报,希望尽快把报出手,以防被人抢走。十多万份报纸,好几天才能印完,每天只能取出两万多份。除了零星的交给一些初中生和与我们有固定销售关系的同学外,其余归我们大队人马去卖。常听单独的卖报人给我们讲他们的遭遇,往往被过分急切热情的顾客挤得动弹不得,反而一份也卖不成,结果被追得东躲西藏,效率很低。
  接受他们的教训,我们找到了最佳场地——百货大楼广场。把整车的报纸往花坛当中一放,四周有铁栏杆挡着,不许买报的人进来。有两三个人专管数报,其余五六个人往来穿梭,接钱给报。好在规定了每人必须买5份,交一毛钱,也不需要找零儿,两万份报纸,不到两小时就卖完了。最后那一圈人,手里还高举着钱,眼看着报纸一张也不剩了,懊丧极了,我们只好安慰说,有空常来这里看看,我们还会来卖。
  回家的路上,我们就像刚打了场胜仗,中了个大奖,兴奋的情绪半天平静不下来。我在羽晴面前,更想卖弄一下自己的三轮车技,载着他们好几个人,在王府井大街的车流人海中穿来拐去,蹬得飞快,直到女生惊得叫出了声,男生也承认了“真行”,车速才降下来,我也累得快起不来了。
  也难怪,《中学文革报》一半儿以上的纸(除了买印刷厂的),都是我和王嘉材(罗勉同班同学)从纸库运到印刷厂的,还不用说再把报纸运出来,车技早就练出来了。可是羽晴不欣赏,她希望我更风度翩翩或者说话满嘴“然而”、“想必”的斯文相。
  哥哥看到自己的作品拥有这么多读者,自然十分高兴。父母看到儿子们和他们的几个伙伴儿能掀起这么大的波澜,心中也暗暗得意。他们不能说什么,即使在自已家里也一样。
  倒不是怕外人知道“阶级敌人都赞成了”,以此作为攻击我们的理由,那是小意思。为难的是:继续反对吧,违心——罗克说出来的,不正是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吗?鼓励吧,多年的经验知道,这是在和洪水猛兽周旋,哪个父母能引导自己的孩了往火坑里跳?他们深知,自己还不就是因为嘴才倒了霉,但是也没有罗克张这么大的嘴、说这么多的话呀!
  人的理智,很难战胜感情。母亲好几次在饭桌上不无得意地叙述她在工厂听来的议论:“写《出身论》的人,胆儿可真大”;“要是在五七年,写《出身论》的准得成右派”。
  《中学文革报》的成员来我家,她总是热情招待,好多人都享受过她的厨艺。父亲的支持就更直接些,因为他没有工作,整天在家,经常替我们代收信件、报款,抄、改稿件。30年后,《文革报》的成员在一起聚会,吃饭前特意为我已去世的父母敬酒,以示对他们的怀念。
  《出身论》所以受到拥护,是因为它提出了一个人人关心的问题。正如《出身论》中所说:“如果说地、富、反、坏、右分子占全国人口的5%,那么他们的了女其近亲就要比这个数字多好几倍(还不算资本家、历史不清白分了、高级知识分子的子女,更没算上职员、富裕中农、中农阶层的子女)。不难设想,非‘红五类’出身的青年是一个怎样庞大的数字。由于中国是一个落后的国家,解放前只有二百多万产业工人,所以真正出身于血统无产阶级家庭的并不多。这大批出身不好的青年一般不能参军,不能做机要工作。因此,具体到个别单位,他们(非‘红五类’)就占了绝对优势。即使某人是‘红五类’,他的亲朋好友也必然有非‘红五类’或‘黑七类’,所以对出身问题不关心的几乎没有。”
  《出身论》的基本要点是:一、社会影响远远大于家庭影响,况且家庭影响的好坏,也不依父母的政治地位而转移。二、出身和成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三、看一个人好坏,看他的表现就完全可以了,无须再看他的出身。四、长期以来,出身不好的青年受迫害最深重,已成为天生的“罪人”,形成新的种姓制度。号召受压抑最深的青年争取应有的平等权利。
  《中学文革报》在四中设立一个接待站,每天从早到晚要接待非常多的来访读者,他们绝大部分是深受血统论的迫害,而来关心《出身论》和《中学文革报》的前途并控诉血统论的。也有一些青年不顾自身处境的危险,毅然前来投奔,和我们一起办报。更多的,则是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往往每天多达几百上千封,以致邮局不愿送了,我们只好自己去取。许多给《出身论》作者的信我们都交给了罗克,其中一些要和他探讨种种社会问题的,他都详细回了信。有的直到他被捕前还保持着联系。
  本来,由于社会上纸张奇缺,各印刷厂都忙于印毛选,联系印刷很难,我们只好打算再出一期报纸就不再接着出了。可是,空前的反响,感人肺腑的鼓励,各方的物质支持,使我们不得不办下去。这样我们一直坚持办了七期,直到1967年4月14日中央文革的戚本禹宣布《出身论》是大毒草,许多暴徒直接到印刷厂去抄、砸,才被迫停刊。
  在这七期报纸中,罗克一个人写的文字将近占总数的四分之三。除了每一期有一篇“北京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以下简称小组)的大块文章外,还有他以各种方式、不同的署名写的妙趣横生的作品。甚至在三言两语的“参考消息”、“读者来信”专栏,他也协助选些幽默然而寓意深刻的题材。
  一经确定还要出第二期报,罗克便迫不及待地写好了两篇揭露六中和一中劳改队的文章。申张正义,恢复人性,是罗克自认为义不容辞的责任。
  前面说过,北师大女附中一些同学首先冲破“出身”这个禁区,由非红五类组成了“东方红红卫兵”。它的出现立刻引起血统论者的震惊,咒骂围攻不绝于耳。围剿它的惟一理由是:组织不纯。
  哥哥对她们的行动很赞赏。他鼓励我们在学校里组织红卫兵。其实他对红卫兵这个词很反感,认为它封建色彩太浓。他让我们组织这样的组织,并不是想捍卫某个人,而是为了证明这样一个真理:无论什么出身的青年都应该是平等的
  为了消除一些人的自卑感,他以“小组”的名义写了《谈纯》,还以“二十五中齐声唤战斗小组”名义写了《〈出身论〉对话录:翻案篇》。他惟妙惟肖地刻划出“常洞瑶”是如何摇摆不定的。这在当时思想混乱的形势下不乏其人。一篇有哲理性的政治文章不仅让人看起来津津有味,而且活跃了报纸的版面,罗克说这是仿照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对话形式写的,他还想写一系列“对话录”,再也没有适当的机会了。
  罗克不仅给《中学文革报》写稿,还应另两份小报《首都风雷》和《中学论坛报》的要求各以“小组”名义写了将近一版的文章。
  后来我们又印了七八万份刊登《出身论》的专刊,在专刊中转载了他写给《首都风雷》的辩论文章。他编造了一个反对《出身论》的“人物”——步署明。虽然人物是假的,所持的观点却是当时流行的,语言和手法都是当时社会惯用的。所以没有人看出来它出白“小组”之手,甚至还有人来信表示拥护“步署明”的文章,可见血统论对人的影响之深,而胡搅蛮缠也习以为常了。
  在以“小组”名义写的反驳文章中,罗克处处以诙谐的语言作了驳斥。使人感觉有理有据,痛快琳漓。
  在四中接待站,大量的来访读者都想见见“小组”的人。“小组”总写文章而总不露面也不是办法,容易引起报社内部的怀疑,好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和哥哥一合计,他有了一个最佳人选——郝治。郝治是哥哥初中同学,和我家又是世交,为人忠厚仗义、坚韧不拔、不卑不亢,说话有理有据、诙谐幽默、无懈可击。哥哥请他到我家,把这个意思对他一说,聪明过人的郝治预见到与当权者对着干凶多吉少,可是还是答应了。以后他就成了报社成员心目中的“老大哥”(惟一的大学生),威信非常高。哥哥写的许多文章也都要和他商量。
  在1967年1、2月间,一伙“老红卫兵”的头头脑脑,又组织了“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它的成员必须是十三级以上的干部子弟,这也是惟一的条件。它的前身,是红卫兵东城、西城、海淀纠察队的成员。
  罗克,就是在联动正在猎獗的时候,写了一篇《“联动”的骚乱说明了什么》,发表在《中学文革报》第三期头版头条。他是第一个,也是惟一的通过公开发表的形式,系统地剖析了联动的起因和丑恶灵魂。
  文革初期,罗克母校(65中)的一些学牛,知道有的教师对罗克很不好,让他提供这些教师的“罪状”。他不愿落井下石,断然拒绝了。
  有一次下雨,学校批斗“黑帮”,让他们在雨中淋着。回家后哥哥问我们:“你们没想去给他们打打伞吗?”我们奇怪地间:“难道你不恨他们?”他说:“想起有些人身为教师却具备势利眼的恶习,确实恨,但他们毕竟是人,要受到人的待遇。”
  “恨之欲其死”是罗克最反对的。他希望的是公平。在对人的问题上,哥哥很欣赏鲁迅的名:“中国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
  罗克非常重视舆论工作,他常鼓励我们组织辩论会、座谈会以扩大影响。我们曾参加过许多群众组织的辩论会,进行一场场唇枪舌剑的斗争。由于《出身论》在逻辑上的严密性,我们从来没有被问倒过。
  而我们最伤脑筋的就是,对方搬出许多不合理的既成事实,比如军队为什么不要出身不好的;或者搬出某些首长本身就自相矛盾的讲话,比如有的首长就分不清什么是家庭出身和本人成份,还有的主张查三代。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只好举出截然相反的例子,最后不了了之。除此以外,我们总能保持上风。
  有时候,正在辩论当中,“联动”就打来电话,威胁说:“别让那些狗崽子跑了,我们的绳子已经准备好了!”——那时,他们还是很有势力的。
  罗克经常参加这种辩论会,他还跟我们谈他的看法,但他不便于在会上发言。
  1967年2月17日,一些学生组织邀请我们(《中学文革报》)在工人体育馆召开一次万人大会。大会内容是“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以批判“血统论”为主。知道消息已经太晚了。哥哥在头天晚上用一夜时间写了一篇生动的发言稿,准备由我在会上代表《中学文革报》宣读。他在狭长的小屋一头伏案疾书,我和郝治倚在他的床上等着。
  凌晨四五点钟,他把我叫起来,给我们念,让我们改。都认为没问题了,我们仨每人抄一部分,凑出备份,好交给牟志京去排版,争取尽快见报。
  全忙完,天已经大亮,我又看了两遍发言稿,以免讲的时候打磕巴。
  上午9点,大会准时开始了。容纳两万多人的体育馆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原来反对我们的组织得知了这次大会,也派了好多人混进会场,大大超出预定的人数。估计组织者也没经验,还以为参加的人越多越好呢。
  前两个发言都很简短,顺利通过。我一上台,会场就有点儿乱。念到一半的时候,会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些人开始往主席台这边拥。我心说,不好,千万别念不完,否则马上付印的报纸就要改版,也不好全文刊登这篇讲话了。我不由得加快了念的速度,我感觉身后坐在主席台上的郝治、王建复他们已经离开了座位去阻挡冲过来的人群。我心里一边盼望着他们能多坚持一会儿,嘴里边飞快地念着讲稿,人群也越来越向我靠近……当我刚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话筒立即被抢走了。我总算松了一气,旋即被狂热的人流轰出了主席台,拥进了后边的“贵宾休息室”。
  我们几个(其实就是报社全体,只是没有牟,他去印厂催印报进度)被分开,又被团团围住,一片恐吓、吼叫、谩骂声,分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唾沫星子像下雨一样。按人数和势力说,我们稍有不慎,这种噪音和口水的攻击马上会变成拳脚相加,我们绝对招架不住:我们只好一言不发。郝治、王建复和我,被围得动弹不得,年龄小点儿的初中生们还能走动。
  最爱和《红旗》杂志拉关系的帖汉(初三学生)故意过来向我大声“请示”给不给《红旗》打电话,报告这里的情况,当时的两报一刊势力非同小可,它们永远是“正确”的化身,里边的记者一出来,个个是“钦差人臣”。我连忙答应“可以”,但是作用并不明显。
  过了一会儿,罗勉带进来一个小伙子,自称是“中学生造反兵团”的,故意高声问我:“我们外边有五百多人,用不用带进来?”
  其实他是我家邻居,会前罗勉确实请他派些人来维持秩序,不知道为什么大会最乱的时候,他们一个人影也没见到,所以到底有没有这五百多人只有天知道。我装做无所谓的样子说:“不用进来,这儿没什么。”
  也许这一招儿有点儿灵,也许我们不屑一顾的态度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底细,又闹腾了一会儿就散了。
  虽然这次大会后来被维护血统论的人破坏了,但是我们毕竟也造成了影响,这正是我们的目的。
  一天,羽晴高兴地告诉我,她的父母想见见我,请我到她家吃饭。
  羽晴家也是七口人——奶奶、父母和三个弟弟。父亲是个化学专家,翻译、编著过许多书;母亲是中学的语文老师,文革刚开始的时候,被学生打得很房害:羽晴看到母亲被打,第一个反应就是突然地呕吐起来。从此她再见到残暴的事,准要犯胃痉挛的毛病。虽然羽晴说的时候很难过,我却对她越发喜欢起来,我认为女孩儿最起码应该善良、有同情心。
  吃饭的时候,全家都对我特别热情,尤其是奶奶,她最疼羽晴,自然对我也格外好,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我实在有些吃下去,羽晴看出了我的为难,主动帮我吃去了不少。父亲三句话不离本行,和我说起了化学,发现我中学化学学得那么好,多少露出点儿惊讶。我听他说是研究催化剂的,就问他,有没有让黑火药燃烧得再快点儿的催化剂——我总是忘不了爆炸物。他说,目前还没发现。
  还正在兴头上,我提出告辞,我怕他们再问我别的功课,效果准没有化学好,应该见好就收。
  羽晴把我送出来,走进黑糊糊的门道,我正要开大门,她一下了楼住我的脖子,飞快地吻了我一下。我惊呆了。黑暗中,看不见她什么表情,我只感觉心在怦怦乱跳。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
  还没等我完全明白过来。羽晴小声说:“该走了,别让他们怀疑。”顺手打开了大门。
  第二天我急切地问她,家里人对我印象好不好。她说,挺好的,她父亲还不无夸奖地对全家说,罗文性格真够超前的——火药燃烧够快的了,他还嫌不快!
  《出身论》的社会影响越来越大,大街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说《出身论》“好得很”或“大毒草”的大标语。许多人把《出身论》抄成大字报张贴出去:全国各地因为传抄《出身论》以致后来受批判、被专政甚至被判刑的人不计其数。许多群众组织因为同意或反对《出身论》而分化、改组:据不完全统计,光北京参加对《出身论》展开辩论的刊物就有《东风报》《旭日战报》《红鹰》《教工战报》《雄一师》《文化先锋》《大喊大叫》《首都风雷》《中学论坛》《只把春来报》《湘江评论》《北京评论》等小报和杂志。油印刊物不算在内。惟一受中央文革小组支持的《兵团战报》骂《出身论》是大毒草,扬言要“取缔《中学文革报》”。
  在《红旗》杂志记者的鼓动下,《中学文革报》的一部分人提出改变办报方向,遭到多数人反对,结果退出了。
  进入1967年3月,绝大部分小报都开始了对《出身论》的批判,原来支持我们的两三家报纸也有的反戈一击或不再表态了。概括他们的论点,不外乎是:一、老的阶级敌人死光了,他们的下一代就是阶级敌人。《出身论》否定这个,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二、出身不同的青年就是应该亨受不平等的政治待遇,否则就是想让出身不好的青年重新骑到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三、家庭影响远远大于社会影响。四、文革前,旧领导优待出身不好的人,迫害出身好的人。
  四面八方的围攻,正好给罗克带来纵横驰骋的机会。他写了两篇一万多字的长文,进一步阐明了《出身论》的观点,自然是妙笔生花,趣味无穷。又以“本报评论员”名义写了两篇几百字的短文。他写作的特点,向来是在严肃的长篇论文夹着儿句插科打的话。
  批判《出身论》的结果反倒使它在人民当中越来越有名声了。无论什么滞销的刊物,只要借批判之名全文转载《出身论》,就立刻变得畅销。
  地质学院附中的郑晓丹(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形象地把它誉为东方的《人权宣言》。她的家被抄了几次,为保存《出身论》,家人冒着各种危险,想出种种办法,最后用它当作花椒的包装纸而得以保存到今天。
  更多的人把精心收集到的几期《中学文革报》作了极好的包装珍藏起来,把它当作有价值的历史文物留给后人。
  无数细心的同志,把它铭记在自的心中。十几年以后,我们遇见一位当时的大学生,他还一字不差地记得那句幽默形象的比喻:“‘自来红’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种馅子糟透了的月饼而已。”
  尽管当时的当权人物也口口声声反对血统论,但血统论毕竞是他们制造并为他们所利用的。所以在小报围剿无效后,中央文革小组的戚本禹就急忙给《出身论》定了“大毒草”的调子。这么一来,各个小报,组织不仅仅限于文字的围剿了,原来的砸、抢变成了大规模的行动,谁越过分越显其“左”得“可爱”,许多参与我们报纸活动的人,因为清楚我们的印刷地点,为了表示反戈一击,更是手下不留情。
  《中学文革报》只好停刊了。连羽晴的父母,也规定她不要再和我来往。
  此时,坚持到最后参与《中学文革报》活动的有17个人,他们是:郝治(轻工业学院)、牟志京、王建复(四中)、李金环、纪业琴(气象专科学校)、张富英、王玲、张君若(女五中),遇罗勉、王嘉材(二十五中)、张丽君(女三中)、王世伟,张元琪、阁世均(十三中)、张颖(女二中)、陈家华(二十四中)。
  《中学文革报》共发行7期,累计发行几十万份,各地翻印、转抄成“大字报”的不计其数。它无疑是1949年以来,中国人陆影响最大的民办报纸。

  本文选自《我家》,遇罗文/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5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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