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克梅特│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诗(节选)

文摘   文化   2024-07-06 11:09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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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据希克梅特诗歌50年代的一个英译本所译,是笔者较早译出、感觉如遇故知和兄弟的篇章,应是选自他的著名五卷本长诗《我国同胞群像》(留存的有一万七千多行)。笔者已译出第一卷,其中没有这部分内容。


(节选)

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诗


〔土耳其〕希克梅特(Nazim Hikmet)

译者│吴季


我们,在这世上度过愉快的时光
   不用干苦差事,糟蹋自己的手
我们能说,我们活过吗?
即使我们再活上一百年
     只有今朝,
       没有昨日;
这一百年也将很快到头
还不就那么回事。
我对贝德雷丁[2],达尔文,巴斯德[3],高尔基,马克思,
       和爱迪生羡慕不已;
相信我,不是因为他们的名声,
苏丹塞利姆清真寺仍旧矗立在埃迪尔内宫
    虽然思南很早很早前
      就已过世了……
我羡慕他们的是
  怀着爱,怀着热情,投身战斗与创造。是的先生,
  有生之年,他们从未虚度过。[4]

※ ※ ※

杰夫戴特·贝伊[5]凝望群星,陷入了沉思
天空有如一片磷光闪闪的大海。
天空一成不变,又一望无际,阴暗,又温暖
杰夫戴特·贝伊神情严肃地戴上眼镜
   (就好像天上有本书,而他
         要去读一读。)
——像挂着黑帆的奴隶船
    载满了人的陆地正相继驶过,彼此相衔:
非洲、太平洋群岛、中国、印度、
近东和中东(包括安纳托利亚)
不算贸易商、制造商、贵族等等在内,
          15亿
          不是火柴梗
           而是人呀。
15亿人正穿行过天空……
杰夫戴特·贝伊不倦地思索着。
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美丽的东西
让生命值得一活[6]
然而,我亲爱的,驾着黑帆的船儿的人哪……
杰夫戴特·贝伊久久未能忘怀
  这些扯着黑帆的船儿的形象
(一人端坐,其余的人都蜷成一团),
    浮现在他面前,
如此清晰,仿佛触手可及:
  他可以看到自己在下面码头上蹲着
         在星空之上。
他的膝盖抬起
他的手,如同犁过的田地,满是皱纹。
——哦上帝,杰夫戴特·贝伊心想,
人怎能这样劳碌。
他每天得干多少小时的活儿啊?
  十二个?
    十三个?
      十五个?
有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
天哪,我对真实的人懂得何其之少。
并且,多么奇怪,
他们就像两颗苹果一样,
    这人哪
  比方说,一个国王,一个皇帝。
都吃,都消化和排出
这方面他们和毛毛虫,大象,
    甚至西兰花
      没啥不同。
国王,皇帝……
国王—皇帝是怎么进到我脑子里的?
最近我在电影里见过他,
他观看足球赛
他鼓掌,发出好笑的声音
是的,先生,他看起来有点像傻子。
多奇怪啊
国王陛下的老婆是杂货商阶层的一分子
反正呢,就是个长着雀斑的胖女人
    她应该只知道我怎么看她……
杰夫戴特·贝伊笑了
花白的大胡子从他牙上溜了出来
他看了看橘树下睡着的鹳。
“你是多么幸运,”他说,“多么幸运啊,你是神父。[7]
      你不能思考。
不,我撒谎了,我亲爱的,
      能思考就是幸福,
      有时是一种可怕的幸福
      但不论如何,是幸福。”
杰夫戴特·贝伊把他的大胡子塞回到嘴里
         他闭上眼
享受他的可怕的幸福
     在安乐椅上进入了梦乡。
我抬起头;
我看到一艘潜水艇,
在头顶上高高的地方,
是的,先生,就像一条鱼儿,
安安静静,像水中披着盔甲的一条鱼儿。
潜水艇上的灯是浅绿的,
是的,先生。
全都是绿颜色的,
都很明亮
那儿,千千万万支蜡烛,如众星闪耀。
那儿,哦……我胡思乱想的灵魂,
那儿,有我们世界上第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只银色洗脸盆,带着神秘的官感之乐,
是的,先生,神秘的官感之乐
   一只带鸟儿图案的洗脸盆。
还有,女人——我正依偎在她怀中——的红发,
那儿,有五彩缤纷的野草和无根须的树木
   以及洄游着的海洋世界生物。
那儿有生命,有盐和碘,
那儿是我们的开端呀,神父
      那儿是我们的开端。

※ ※

来自慕尼黑的汉斯·穆勒,
        在1939年春
  (那时他还没变成潜艇的水手)
    是从右数过来第三位列兵吗
    在第四队
    在第六团
     在希特勒的冲锋队里。
来自慕尼黑的汉斯·穆勒
过去老喜欢三样东西:
1.泛着金色泡沫的大麦茶
2.普鲁士土豆般丰满白晳的安娜,
3.红色卷心菜
来自慕尼黑的汉斯·穆勒
     认同三项义务:
1.向上级致敬,快如闪电
2.凭着枪发誓
3.每天至少拦住三个犹太人
咒骂他们的祖宗
来自慕尼黑的汉斯·穆勒
  他的脑中、心里和嘴上,有三怕:
1.元首
2.元首
3.元首
来自慕尼黑的汉斯·穆勒
  过着快活的日子
    直到1939年春。
他惊讶地听到
皮肤白晳得像普鲁士土豆
声音庄严如瓦格纳歌剧中的C调的安娜
抱怨黄油和鸡蛋短缺。
他过去常跟她讲:
——想想吧,安娜,
我会戴上新的战斗腰带,
我会穿上崭亮的靴子,
你呢,会把蜡花戴在头发上
我们将从交叉在头顶的剑阵下走过。
而且肯定的
  我们会有十二个孩子,全是男孩。
想想吧,安娜
 假如为了吃到黄油和鸡蛋
  我们就不生产枪炮和手枪了,
那我们的十二个孩子明天要怎么打仗?
是的,先生,他们可不是
在他和安娜的新婚之夜以前就生下来的哟
汉斯·穆勒亲身上了战场。
现在,1941年秋,
  在大西洋底
    他正站在我面前。
他稀疏的金发湿漉漉的
  又红又尖的鼻子上带着苦涩
    薄薄的嘴唇边流露悲伤。
这位慕尼黑本地人——他的十二个儿子没法打仗——
虽然就站在我边上,
他远远地看着我
像死者看着某个人的脸。
我知道他再也见不到安娜了
    再也喝不了大麦茶
    再也吃不了红色卷心菜。
亲爱的人哪,这些我都知道,
    可他不知道,
    他的眼有些潮湿了
      他没有擦擦眼睛。
他口袋里有钱
这钱不会多也不会少了。
最好笑的是
他没法再杀人了
    他也没法再死一次了。
他的尸体很快会肿胀起来,
他会浮上来;
大海会将他摇来晃去
鱼儿会吃掉他的尖鼻子。
更别说什么野兽了,神父啊
你也是一只野兽,不过,是一只有智识的野兽。
杰夫戴特·贝伊深情地看着他的鹳……
欧根树的芬芳,在夜里四处弥漫。
杰夫戴特·贝伊和他的鹳在花园里。
他们带了一台收音机到花园里。
伦敦正播报着大西洋战争的消息。
杰夫戴特·贝伊陷入沉思,
梦见自己在大西洋底。
那只鹳,单腿立着,打瞌睡
长长的红喙
  垂在白色胸脯上
翅膀给剪短了。
港口下去,是地中海,
  赤裸着,像年轻的母亲。

※ ※

同志们睡得好香
大厅里,睡着来自土耳其斯坦的艾哈迈德
他右边是乌克兰人尤切尔卡
顶层床上是安妮安·萨加曼扬
满身大汗的男人的气味,军大衣的气味……
伊凡坐在床上
边打呵欠,边弯下腰。
他脱下左边那只靴子,
然后,抬起头来,听了听:
门外面一阵嘈杂
门敞开着,
  卫兵高叫:拿起武器!
他们跳起身,
头一个蹦出去的是伊凡,
    一只脚穿着靴子
      另一只没穿。
西南面,大森林正在燃烧
空气像血液般不停地流动
    枪声隆隆,枪声隆隆……
高空中,一支空军中队飞过。
在南边,敌军第一批坦克出现了,
    六只钢铁怪物紧随其后。
那年是1941年
那天是6月22日,
伊凡这辈子没跟谁吵过架,
他从没仇恨过哪个国家。

※ ※

雪落个不停
雪落在渺无人迹的大街。
雪地上,游击队员:
    她光着脚
    胳膊反绑在背后
    穿着内衣,
她在刺刀前面走着
    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卫兵很冷,他们进庇护所去了。
卫兵暖和完身子,又出来。
就这样从夜里十点持续到凌晨两点。
两点钟,卫兵换岗
游击队员坐在
    木头凳子上,一动不动。
游击队员
十八岁了。
游击队员
知道自己很快要遭杀害。
死去,杀害:
在她满腔的怒火中,没什么差别。
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健康
  对死亡无所畏惧,也不悲伤。
她看着自己的光脚:
全肿了
冻裂了,到处都冻得红红的。
但是游击队员
   把疼痛置之度外。
她沉浸在自己的愤怒和信念之中
   就像裹在自己的皮肤里似的。

※ ※

她名叫卓娅,
她对他们说,她叫塔尼娅。
塔尼娅!
在布尔萨监狱,你的照片就在我面前。
也许你还从没听说布尔萨这名字。
我的布尔萨是个绿油油的,平和的地方。
在布尔萨监狱,你的照片就在我面前。
今年不再是1941年
     今年是1945年。
你的人民不再守卫在莫斯科的大门前
  而是在柏林门前,你们的人民,
          我们的人民,
    一个正直世界的全体人民,
           在战斗着。


标题:FROM THE “EPIC OF THE SECOND WORLD WAR”(1945)

来源:《纳齐姆·希克梅特诗选》(Nazim Hikmet - Selected Poems, 1952)

英译者:Courtesy


[1] 《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诗》系诗人自称为“诗体小说”的《我的祖国》之《同胞群像》(Human Landscapes from My Country)的第二部分。
[2] 贝德雷丁(Sheikh Bedreddin,全名Badr Ad-dīn Ibn Qāḍī Samāwnā,1358-1416):奥斯曼帝国时期的神学家、法学家及神秘主义者,也是革命者。他的关于财产共同所有权的社会学说,是1416年大规模群众起义的思想旗帜。他本人于起义失败后被处绞刑。1936年,希克梅特在狱中为他写下一部《谢赫·贝德雷丁史诗》。
[3] 巴斯德:即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1822—1895),法国化学家,微生物学科奠基人之一,创造了加热消菌法,在免疫技术方面也进行了开创性研究,最早创造出狂犬病和炭疽病疫苗,被称颂为“进入科学王国的最完美无缺的人”。
[4] 从未虚度过:英译本lived a hundred percent as long as they were alive(百分百地活着)。
[5] 杰夫戴特·贝伊(Cevdet Bey,英译Jevdet Bey):不知诗中所指何人。希克梅特在某长诗里提到“杰夫戴特的六卷本《历史》”。暂未查到。以这个名字出名的,除了帕慕克一部小说的主人公之外,历史人物只查到制造亚美尼亚大屠杀的总督。而希克梅特是最早公开反对亚美尼亚大屠杀的主要作家。
[6] 让生命值得一活:英译make life worth living,即“让生活变得有意义”。
[7] 神父(pilgrim father):直译“朝圣者之父”。英译本中,两处用到,第一处两个单词皆大写开头。此词有1620年英国第一批乘坐五月花号抵达美国的清教徒之意。但诗中看来不像。待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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