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欧洲之子(8首│杜国清译本)

文摘   2024-10-28 10:03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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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兹选录杜国清翻译的《米洛舒诗选》中的几首。


米沃什诗选


Czesław Miłosz


译者│杜国清



夫妇雕像



你的手,吾爱,现在冰冷。
天上穹窿最纯粹的光,
烧穿了我,而现在我们
像寂静的两片平原躺在黑暗中,
像冻河的两道黝黑的河岸,
在世界的深壑中。

我们往后梳的头发雕刻在木头上,
月亮走过我们乌木色的肩膀。
远方的黎明,夜经过,静寂。
丰润的是爱的旋律,枯萎的,妆奁。
你在何方,住在何种时间的深处,
吾爱,逐步走下怎样的深渊,
说吧,何时我们无声嘴唇的冰霜,
能不阻挡对神圣火焰的接近?

在云的,泡沫的,银色的森林中,
我们活着,触抚着我们脚下的土地。
而且我们挥动着黑色节杖的大权,
以赢得忘却。

吾爱,你的胸脯被凿子刻穿,
对它过去的事一无所知,
对破晓时的云霞,天亮时的愤怒,
春天时的阴影,它都毫无记忆。

而你引导我,像从前天使引导
托拜亚斯,走到伦巴底的赭色沼泽。
可是有一天到来,当一种迹象使你惊吓,
一种金科玉律的圣伤。

以尖叫,握住不动的恐惧在你的纤手,
你跌入安放骨灰的坑里,
那儿,北方的枞树或意大利紫杉,
都不能保护我们古老的情人床。

过去怎样,现在怎样,未来怎样--
我们充塞这世界以我们的叫喊和呼唤。
黎明回来了,红月已落,
我们现在知道了吗?在一艘重船上。

一个舵手来了,抛下丝绳,
将我们彼此紧紧绑住,
然后他在朋友,过去的敌人,身上
倾泻一把雪。


(1935年)


[1]  托拜亚斯(Tobias):见旧约外内托拜亚书。托拜亚斯的父亲托比特,是虔诚的犹太人,目盲,请求上帝拿去他的生命。上帝听见祷告,派大天使拉菲尔去帮助。他父亲叫他到远地城市做生意,年轻的托拜亚斯和他的狗,由拉菲尔(化装成年轻人)引导到莎拉家中。(她受恶魔伤害,七次结婚,七个丈夫都在结婚日被害,求神赐死)他们结了婚,回到父亲家中,治愈了父亲的眼睛。
[2] 金科玉律:指中庸之道,或指耶稣的金言:“己所欲,施于人”。
[3] 圣伤:指圣者身上颇似耶稣受难钉痕之伤痕,引申为记痕,特征,耻辱,瑕疵。



可怜的诗人



最初的动作是歌唱,
一种自由的声音,充塞山谷。
最初的动作是喜悦,
但它已被攫去。

既然岁月已经改变了我的血,
而成千的行星系统在我肉体中生生死死,
我坐着,一个灵巧而愤怒的诗人,
眼睛斜视,满怀恶意,
手中,掂量着笔,
我密谋复仇。

我掌握着笔而它长出枝叶,满覆着花朵,
而那树的气味是莽撞无礼的,因为在那现实的地球上,
并不长有这种树,而那树的气味,
对受苦的人类,像是一种侮辱。

有些人避难于绝望,它甘美
如强烈的烟草,如在虚无时喝醉的一杯伏特加。
其他的抱着蠢人的希望,玫红如淫艳的梦。

另有一些人在爱国的盲目崇拜中找到安宁,
它可以维持很久,
虽然并不比十九世纪维持得更久。

然而给我的却是一种冷嘲热讽的希望,
因为自从睁开眼睛,我只看见火光、大屠杀,
只见背信、侮辱,以及吹牛者可笑的羞耻。
给我的是对别人与对自己复仇的希望,
因为我是个了解它、
而不为自己从中取利的人。


(华沙,1944)



献辞



我无法拯救的你们,
请听我说。
尽量了解这个简单的讲词,因我会对另一个感到羞耻。
我发誓,我身上毫无言语的魔术。
我对你们说话,以沉默如云或树。

使我坚强的对你们却是致命的。
你们将一个时代的告别与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混在一起,
将憎恨的灵感与抒情的美,
将盲目的武力与完成的形象。

这儿是波兰浅河汇流的河谷。而一座巨桥
伸入白雾。这儿是一个破城,
而风将海鸥的尖叫投在你们的坟上。
当我在跟你们说话时。

不能拯救世界或人民的
诗是什么?
官方谎言的共谋,
喉头即将被割的酒鬼之歌,
大二女生的读物。
我要好诗而对它并无了解,
最近我发现它那有益的目的:
在这点,只在这点,我找到了救赎。

他们从前将玉米或罂粟的种子撒在坟上,
去喂化成鸟儿回到人间的亡魂。
我将此书呈献在此给曾经活过的你们,
因此你们永远不致再来骚扰我们。


(华沙,1945)


[1] 我无法拯救的你们——据某文介绍,这里的you(你们)在波兰文中是单数的“你”。



欧洲之子



1

我们,胸中充满日子的甜蜜,
在五月赞美树木花开的我们,
是比那些已死亡的好。

我们,品尝异国的佳肴,
全然享受爱情之喜悦的我们,
是比那些已埋葬的好。

我们,来自高燃的热炉,来自
无止境的秋风哀鸣的铁丝网。
我们,来自战场当受伤的大气以突然发作的痛苦吼叫,
我们,得到我们的狡诈与知识的拯救。

将别人送到更暴露的阵地,
大声怂恿他们继续战斗,
我们自己撤退,确知目的已经失去。

在我们死和朋友死之间有了选择,
我们选了后者,冷冷地这样想:让它赶快结束吧。
我们关紧毒气室的门,偷窃面包,
知道明天将会比昨天更难忍受。

一如人类应该做的,我们曾探索善与恶。
我们的恶毒的智慧在这地球上无可伦比。

我们比他们好,接受已经证明的这点吧,
易受骗的,热血的弱者,不注意自己的生命。

2

珍惜你的技能的遗产,欧洲之子,
哥特大教堂的继承者,以及巴洛克教堂,
充满受委屈的人们之哀诉的犹太教堂的继承者。
笛卡儿,斯宾诺莎的后继者,“光荣”之辞的继承者,
李奥尼大的遗腹子,
珍惜在恐怖时期获得的技能吧。

你具有敏慧的心灵,一眼看出
任何情况的好坏。
你具有优雅、怀疑的心灵,享受
原始民族不甚知道的快乐。

由这种心灵引导,你不会不了解
我们给你忠告的良言美意:
让日子的甜美充满你胸中。
为此我们具有严格而明智的规律。

3

强权得势是不会有问题的。
我们生活在正义战胜的年代。

不要提到强权,否则你将被控告
以秘密支持被推翻了的教条。

有权力的人,以历史逻辑获得权力。
向那逻辑恭恭敬敬地鞠躬吧。

让你的嘴唇,提出假设时,
不知道伪照实验的手。

让你的手,伪造实验时,
不知道提出假设的嘴唇。

学会以无误的准确性预测天灾,
然后烧毁房子以完成预测。

4

从真理的种粒中长出虚伪的树来吧。
不要追随那些蔑视现实而说谎的人。

让你的谎言比真理本身更合逻辑, 
因此疲惫的旅人可以在谎言中找到憩息。

在谎言日之后聚集在特选的圈子里,
浑身抖笑,当我们真正的行为被提到。

施与奉承称为:敏锐的思想。
施与奉承称为:伟大的天才。

我们,唯一剩下仍能从讥诮中引出乐趣的人。
我们,具有的狡猾并非不像绝望。

一个新的、没有幽默的世代正在兴起,
他们对我们一笑置之的一切正经得要命。

5

让你的词句说话,不是透过词句的意思,
而是透过词句被用以反对的那些。

以模棱两可的词句形成你的武器。
将明确的词句丢给词汇收容所。

不要判断词句,在书记们从索引中
查对这些词句是谁所说的之前。

热情的声音胜于理性的声音。
没有热情的不能改变历史。

6

莫爱国家:国家不久就灭亡。
莫爱城市:城市不久即破碎。

扔掉纪念品,否则从你桌上,
一种令人窒息的毒烟将逸出。

莫爱人民:人民不久就灭绝。
否则,他们被冤枉而求助于你。

不要注视过去的水潭。
那腐蚀了的表面将映照出
异于你所期待的脸。

7

创造历史的人永远是安全的。
死人不会起来作证反对他。

你可以控告他们任何你喜欢的行为。
他们的答辩永远是沉默。

他们空洞的脸游出黑暗的深渊。
你可以填塞以任何你要的面貌。

为统治已消逝的人民而骄傲,
将过去变成你自己的、更好的形象。

8

真理的爱所诞生的笑声,
现在成为人民的敌人的笑声。

讽刺的时代过去了。我们不再需要嘲弄
衰老的暴君,以虚假的殷勤。

严峻,为主义献身者所应有的,
我们将允许自己,只以谄媚者的幽默。

嘴唇紧闭,只受理性的引导,
小心翼翼让我们踏入解开锁链的火的时代。



1945年德军撤离后的华沙城废墟



二十世纪中叶画像



隐藏在他那兄弟般关怀的笑脸背后,
他鄙视报纸的读者,权力辩证法的牺牲品。
说道:“民主”,却眨着一只眼睛。
憎恨人类官能的快乐,
充满对同样吃、喝、交媾,
但在瞬间脖子就被割掉的那些人的记忆。
建议跳舞和游园会以解除公愤。

叫嚷:“文化﹗”和“艺术﹗”,但实际上意指马戏表演。

全然声嘶力竭。
在睡眠或麻醉中呢喃:“上帝,呵上帝﹗”
自比为将密斯拉崇拜与基督崇拜混在一起的罗马人。
仍然守着旧迷信,有时相信自己着了魔。
攻击过去,但害怕,一旦毁掉过去。
他将没有东西可以枕头。
最喜欢打牌,或下棋,不宣布自己的意图更好。

一只手放在马克思的著作上,他偷偷阅读圣经。
他那嘲弄的眼睛望着行列离开烧毁的教堂。
他的背景:马肉色的废墟城市。
在他手中:暴动中被杀死的“法西斯”男孩的纪念品。



而城市屹立于光辉灿烂中当数年后我回去



而城市屹立于光辉灿烂中当数年后我回去。
而生命逐渐耗尽,罗特勃夫或维雍的生命。
子孙,已经诞生,在跳着他们的舞。
女人照着用新的金属做成的镜子。
一切是为了什么,假如我不能说话。
她站在我上面,沉重,像在轴上的地球。
我的骨灰放在小酒馆柜台下的罐子里。

而城市屹立于光辉灿烂中当数年后我回去。
回到我的家,在一个花岗岩博物馆的陈列柜中,
与睫毛油,乳色玻璃瓶,
以及埃及公主的月经带陈列在一起。
只有用金盘锻造的太阳,
在渐暗的镶木地板上从容不迫的脚步声吱吱作响。

而城市屹立于光辉灿烂中当数年后我回去。
我的脸用外套覆盖,虽然可能还记得
我欠债没还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仍活着,
我的耻辱并非永久,卑鄙的行为将被原谅。
而城市屹立于光辉灿烂中当数年后我回去。


[1] 罗特勃夫(Ruteboeuf):约于1254至1285年间活跃的诗人。
[2] 维庸(Francois Villon, 1431-?):15世纪法国诗人。



文明三讲



1

发怒的暗红脸色,
不礼貌的回答,
对外国人的厌恶,
支撑着“国家”。

底线得分的吼叫,
港口附近的贫民窟,
给穷人的酒,
支撑着“国家”。

赫耳门斯,假如我的戒指一转,
我的随员匆匆经过却不见茫然凝视的眼睛,
那些地区都消失,

假如人民(代替日常必需品与所谓
适合于肉体的毛茸茸的欢乐)
整齐而干净,假装他们一点都不发臭,

在戏院里一点一点啃着巧克力,
假如他们被亚迈塔斯的爱情所感动,
而在白天阅读《三玛》,幸亏太难,

那么,将无人适合于营房。“国家”将垮掉。

2

是的,风景改变了一点儿,那是真的。
从前是树林的地方,现在是梨形的工厂,瓦斯槽。
接近河口时我们捏住鼻子。
河流带有油污、氯、和甲醇化合物,
“抽象书籍”的副产品那更不用提了:
粪、尿、与死去的精液。
大量的人造颜色的着色剂毒死海里的鱼。
从前港湾的岸边长满灯心草,
现在因毁弃的机器、灰和砖而变成铁锈色的。
我们从前读到古诗人关于大地的芬芳
和蚱蜢。现在我们绕过原野:
经过农民的化学区时尽量开快车。
昆虫和鸟绝种。一个厌烦的人用拖拉机
将垃圾拖得很远,伞遮着太阳。
我们后悔什么呢?--我问。老虎?鲨鱼?
我们以第一自然的形象创造了第二自然,
以便不相信我们住在“天堂”。
那有可能,当亚当在园中醒来,
百兽舔着空气,友善地打着呵欠,
而它们的尖牙和甩打背部的尾巴,
是象征的,而红背的百舌鸟,
后来,相当后来,学名叫Lanius collurio,
并没有把毛虫刺穿在黑刺李的尖桩上。
然而,除了那瞬间,我们对“自然”的知识
并不为本身的利益说话。我们的并不更糟。
因此我请求你,不要再有那些哀悼。

3

假如我只知道一件事,这一件事:
悔悟能否只是受创的自尊?
嵌镶木板的回廊敞开。
缎子拖鞋嗒嗒地跑下坡斜的地板。
可爱的脖子,那遗香缭绕不绝。
狗腿子已经跑来带着我的罪证:
在一个近郊的血迹,遗忘的刀子。

而当他们在楼梯上追我直到天亮,
我绊倒,抓住窗帘,无法说出
我的恐惧是全然的后悔,
还是毫无尊严死去的羞耻。
后来我在镜中凝视我那肿起的眼睑。

因此,我想,我写信给亚历山大,
劝他抑制青年团体,
(何曼提亚,你将发现这信日期是一八二零年)
我痛恨愚昧的琼‧杰克的这些信徒,
但羡慕他们对本身高贵气质的信心。

    ※  ※  ※

我睡很多,且阅读圣‧托马斯‧阿奎奈,
或者《上帝之死》(那是一本新教的书)。
右边,海湾,像熔化的锡,
海湾那边,城市,城市那边,海洋,
海洋那边,海洋,一直到日本。
左边,长着白草的干枯丘陵,
丘陵那边,生长稻米的灌溉流域,
流域那边,山峦与潘得洛沙松树,
山峦那边,沙漠和羊群。
当我不能没有酒时,我以酒驱使自己,
当我不能没有烟和咖啡时,我以烟和咖啡驱使自己。
我勇敢。勤勉。差不多是美德的模范。
但那是没有用的。

求求你,医生,我感到痛。
不是这里。不,不是这里。甚至我不知道。
也许那是太多的岛和大陆,
未说出来的字,集市,木笛,
或是对镜喝得过多,没有美,
虽然一个人本将成为一种大天使,
或一个圣‧乔治,在那边,在圣‧乔治街。

求求你,医药人,我感到痛。
我总是相信符咒和妖术。
真的,女人只有一个,天主教的,灵魂,
可是我们有两个。当你开始跳舞时,
你在梦中造访远方的印地安人村庄,
或甚至你所未曾见过的国土。
我求你,带上羽毛做的护身符,
现在正是救助你本身之一的时候。
我读了许多书,但我全都不信。
痛时,我们回到某些河岸。
我记得雕刻着太阳和月亮的那些十字架,
以及男巫,他们如何在斑疹伤寒蔓延时施行法术,
把你的第二灵魂送到山峦之外,时间之外。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我将等待。



致雷杰·饶(Raja Rao)



雷杰,要是我知道
那病的原因就好了。

多年来我无法接受
我在的地方。
我觉得我应该在别的地方。

城市,树木,人声
缺少现存的性质。
我要靠继续前进的希望活下去。

在别的地方有一个真正现存的城市,
真正的树木,声音,友谊和爱情。

你愿意的话,
将我濒临精神分裂的
特殊病例,与我文明的
救世主的希望,连在一起吧。

在暴君统治下不自在,在共和政体下不自在;
前者我渴望自由,后者,渴望贪污绝迹。
在我心中建立永久的“都市”
永远免去不必要的奔忙。

我最后学会说出:这是我的家。
这里,在海上落日的热红煤块之前,
在面对着你们亚洲海岸的海岸上,
在适度腐败的伟大共和政体下。

雷杰,这并没治愈
我的罪过和羞耻。
不能成为我应该成为的
一种羞耻。

我自己的形象
在墙上变得庞然巨大,
而靠着它
我那可怜的影子。

这样,我终于相信
“原罪”:
这只是自我最初的
胜利而己。

受到自我折磨,它的哄骗
你知道,我给你一个现成的论据。

我听你说,解放是可能的,
而且,苏格拉底的智慧
与你们头头的智慧相等。

不,雷杰,我得从我是什么开始。
我是在我梦中出现,向我
揭示我的秘密本质的那些怪物。

假如我有病,这毫不证明
人类是健康的动物。

希腊不得不失败,她那纯洁的心,
只有使我们的痛苦更加剧烈。
我们需要在我们脆弱时,
而不是在至福的荣耀时,爱我们的神。

无助的,雷杰,我的本份是痛苦
挣扎,落魄,自爱与自恨,
为“天国”祷告
以及阅读帕斯卡。



[1] 雷杰‧饶(Raja Rao, 1908- ):印度作家,主要作品以英文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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