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市民之歌(11首│杜国清译本)

文摘   2024-10-30 10:03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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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补录杜国清《米洛舒诗选》译本中的几首。这11首中,最早的写于1942年,已不是“灾祸派”时期了,而二战似乎仅证实了“灾祸”的预感,因此从主题和感受来说,颇有延续性:黑暗而无出路的人类未来以末日景象见之于诗中,自己是是幸存或苟活的无助的见证者。

  不过,笔者试以手头的两个英译本核对《市民之歌》,发现译文还是有不少可改进或改正之处……在传达带有某种批判性的悲惨心境时,译文往往能简劲有力,但在描摹诗人自己的深切愿望时,译笔就显得有些隔,或有些破碎了。


米沃什诗选


Czesław Miłosz


译者│杜国清



市民之歌



一块岩石在海底深处,目睹了海水枯竭,
而亿万白鱼在痛苦中跳跃,〔注:“而”字可删〕
我,可怜的人,看见众多白腹的民族,
没有自由。我看见螃蟹以他们的肉为食。

我曾目睹“众邦”的没落与种族的灭绝,
国王与皇帝的逃亡,暴君的权力。
我现在,这个时候,可以说:
我——存在,而一切灭亡;〔注:宜译为“尽管一切消亡”〕
可以说:活狗胜于死狮子,
如圣经所说。

一个可怜的人,坐在冷椅上,按着眼睑,〔注:“眼睑紧闭”或“闭上眼睛”为宜〕
我叹息,沉思星空,〔注:“沉思”(think about或think of)不妥,“想着”或“思索着”为宜〕
沉思非欧几里得空间,沉思阿米巴及其伪足,
沉思白蚁高起的土墩。〔注:可译为“白蚁的高高的土丘”。白蚁所造的土丘可达三、四米高〕

走路时,我睡觉,睡觉时,我梦见现实,
被追逐而且满身汗水,我逃跑。〔注:两个英译本,run分别置于句前、句末。但中译宜置前:“我奔跑,被追捕,满身大汗。”〕
在耀眼的曙光掀开的广场上,〔注:所据的英译本应为lifted up(宜译为“唤醒”),另一个英译本为“在曙光绘下绚烂色彩的城市广场上”(On city squares which the dawn paints garish colours)〕
在被炸落的大理石门的残迹下,
我经营伏特加和黄金。

然而,我时常如此接近,
我深入金属的核心,地球的、火的、水的灵魂。〔注:“地球的”应为“地的”或“土的”为宜;又或译为“地、火、水的灵魂”〕
而未知揭开它的脸,〔注:宜译为“未知之物揭下它的面纱”〕
如夜之展现,宁静,映照着潮水。〔注:宜译为“如同宁静的夜,映照在潮水中”(另一个英译本为“溪水”)〕
光泽的铜叶花园招呼我,〔注:宜译为“灿灿的铜叶花园映入我眼中”〕
那些,你一碰就消失。〔注:宜译为“你一伸手,它们便消失无踪”〕

而且如此接近,就在窗外——世界的玻璃暖房,
那儿,小甲虫加蜘蛛等于行星,
那儿,漫游的原子突然起燃于土星,〔注:宜译为“忽然像土星般放光”〕
而,附近,收割的庄稼人饮用冷壶,
在焦热的夏天。

这就是我曾想要的,仅此而已。在我当年,〔注:宜译为“在我的晚年”(In my later years)〕
像年老歌德站在大地的面前,
且认识它,使它和解:〔注:“且”字可删。后半及下行宜译为“将它融合于∕我自己所造之物”〕
与我建立的工作,一座森林城堡,
在变易不居的灯光与短暂阴影的河上。〔注:太繁琐。shifting lights and brief shadows指光和影都在瞬变中。可译为“在光和影嬗变不息的河上”〕

这就是我曾想要的,仅此而已。因此,谁
是有罪的?谁剥夺了我的
青春与成熟的岁月?谁将我的
华年掺入恐怖?是谁,
不管怪谁,是谁呀,上帝?〔注:宜译为“那么,是谁的∕罪过啊?是谁把我∕青春与成熟的岁月夺走?谁把我的∕美好年华掺进恐怖的滋味?是谁,∕究竟该怪谁,谁呀,哦,上帝?”〕

而我只能沉思关于星空,
关于白蚁高起的土墩。〔注:“而我只能想着星空∕想着白蚁的高高的土丘”〕

(华沙,1942)


一个的可怜的基督徒对犹太人区的看法



蜜蜂聚绕着红肝。
蚂蚁聚绕着黑骨。
已开始:撕裂,踩踏丝织品,
已开始:打破玻璃、木头、铜、镍、银、泡沫,
打破石膏、铁板、琴弦、喇叭、叶子、球、水晶饰品。
呸﹗磷火从黄壁上
吞噬了动物和人的毛发。

蜜蜂聚绕着肺窝,
蚂蚁聚绕着白骨。
撕破的是纸、橡皮、被单、皮革、亚麻布,
纤维、织品、赛璐珞、蛇皮、铁丝。
屋顶和墙壁崩塌于火焰而热气占领地基。
现在只有大地,多砂,被踩碎,
与一棵无叶的树。

慢慢地,挖着地道,一只卫护的鼹鼠在摸索前进,
额上系着一盏小小的红灯。
他碰到埋葬的尸体,数一数,继续推进,
他辨别人的骨灰,以其发亮的气氲,
辨别每一个人的骨灰,以不同部分的光谱。
蜜蜂聚绕着红迹。
蚂蚁聚绕在我尸体所遗留的地方。

我怕,我真怕那只卫护的鼹鼠。
他的眼睑臃肿,像一个主教
久坐在蜡烛光下,
阅读物种的大书。
我将告诉他什么呢?我,一个“新约”的犹太人,
两千年来等待着耶稣的再度来临?
我破碎的尸体将把我送到他眼前,
而他将把我算进死神的助手之一:
不受割礼者。

(华沙,1943)


咖啡馆



只有我劫后余生,
活过咖啡馆里那张桌子,
那儿,冬天中午,一院子的霜闪耀在窗玻璃上。
我可以走进那儿,假如我愿意,
而在凄冷的空中敲着我的手指,
召集幽灵。

以不信,我触抚冰冷的大理石,
以不信,我触抚我自己的手。
它--存在,而我--存在于活生生的变易无常中,
而他们永远锁在
他们最后的话,最后的一瞥中,
且遥远如发兰廷尼安皇帝,
或者马萨给特的酋长们--关于他们,我一无所知,
虽然才经过不到一年,或者两三年。

我可能仍在遥远北方的森林中砍树,
我可能在讲台上说话或拍电影,
使用他们闻所未闻的技术。
我可能学尝海岛水果的味道,
或者穿着这世纪后半叶的盛装照相。
但是他们永远像某些巨大百科全书中,
穿着礼服大衣和胸前有花边皱折花纹的半身像。

有时当晚霞漆染贫穷街上的屋顶,
而我凝视着天空,我在白云中看见
一张桌子晃动。侍者带着盘子急转,
而他们望着我,暴出笑声,
因为我仍然不知道在人手中死去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知道,他们知道得很呢。

(华沙,1944)


郊区



拿着牌子的手掉下
在热沙上。
转白的太阳掉下
在热沙上。
特德做庄家。特德现在发牌。
阳光刺穿一副黏牌,落入热沙。

烟囱的碎影。薄玻璃。
更远些,以红砖打开的城市。
褐色堆,纠缠在车站的铁丝网。
铁锈斑斑的汽车的干肋骨。
一个土坑闪耀。

一个空瓶子埋在
热沙里。
一滴雨扬起飞尘
自热沙上。
杰克做庄家。杰克现在发牌。
我们玩,七月和五月一再经过。
我们玩了一年,我们玩了第四年。
阳光倾洒在我们变黑了的牌上,
落入热沙。

更远些,以红砖打开的城市。
一个犹太人房子后面的孤松。
散漫的脚印和平原往上直到尽端。
石灰的落尘,四轮马车在转动,
而在马车里,有人在哀声恸哭。

拿起曼陀林吧,以曼陀林
你将弹出一切。
嘿,手指,琴弦。
这么好听的歌。
不毛之地。
玻璃杯颠簸掉。
不再需要。

你看,她走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软木底的拖鞋和卷曲的头发。
喂,小姐,咱们一起快乐一下。
不毛之地。
太阳西下。

(华沙,1944)


世界末日颂



在世界终结那天,
蜜蜂绕着三叶草,
渔夫修补微光闪烁的网。
快乐的海豚跳入海里,
在水笕旁年轻的麻雀游戏,
而蛇是金皮的,正如它应该总是如此的。

在世界终结那天,
女人撑着伞走过田原,
醉者在草坪边昏昏欲睡,
蔬菜叫卖声响彻街道,
而黄帆的船更接近岛而来,
小提琴声在空中缭绕不绝,
而传入繁星的夜空。

而那些期待闪电和雷雨的人,
感到失望。
而那些期待神迹和大天使的喇叭的人,
这时不再相信那会发生。
只要太阳和月亮在天上,
只要大黄蜂造访玫瑰,
只要玫瑰红的婴儿诞生,
这时没人相信那会发生。

只有一位白发老人,他可能成为先知,
但现在不是先知,因为他太忙,
当他绑着西红柿,重复说道: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种终结,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种终结。

(华沙,1944)


逃亡



当我们离开那燃烧中的城市时,
在第一条野径上,掉头回顾,
我说:“让野草覆盖我们的脚印吧。
让无情的先知在火中沉默,
且让死者告诉生者所发生的事。
我们注定要生出一个新的、勇猛的种族,
免于在那儿昏睡的罪恶与快乐。
我们走吧——”于是一把火剑为我们劈开大地。


律法的精神



从时间外的车站地板上小孩的哭声中,
从监狱列车机师的哀伤中,
从额上两次战争的红疤中,
我醒来,在展翅的纪念铜像下,
在共济会寺院的鹰头狮身怪兽下,
而雪茄的烟灰将熄灭。

那是一个圆柱的枫树与倾自黎明的鸟之珍珠的夏天,
一个手拉手的、黑色的、紫罗兰的夏天,
一个蓝蜂的、哨子的、火焰的,
以及蜂鸟的小螺旋桨的夏天。

而我,以我那沙原上的松锚,
以对死友的缄默无言的记忆,
以及对城镇河流的缄默无言的记忆,
我已准备好以刀子割开大地的心脏,
将一颗叫嚷与抱怨的光亮钻石放在那儿,
我已准备好以血涂抹根柢,
以符咒召唤叶子上的名字,
以夜的皮肤覆盖孔雀石的纪念碑,
且以磷光写下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
闪耀着令人心软的眼睑的痕迹。

我可以走到水岸,那儿情侣们
望着游戏的残余漂流到海去,
我可以进入停车场,彩虹的肥皂泡儿,
倾听永恒人性的无声音符的劳苦,
以及勤勉的、敏捷的男性肌肉
对热情的洋红蝴蝶的
劳苦。

花园跳落到深谷底下,
灰松鼠的全国舞蹈,
以及有翼婴儿的白色实验室,
经常在不同的时代成长,
日子的光辉、液汁、胭红,
这一切
似乎成为黄原上的太阳的开始,
那儿,在火车站,晃动的桌边,
坐望着空杯,脸在手中的是
那些监狱列车的哀伤的机师。

(1947)


无常



我应该叙述有时我如何改变
我的诗观,如何我竟会
认为自己今天是古代日本
许多商人和工艺人之一,
他们安排诗句,吟咏樱花
菊花以及明月。

只要我能描述威尼斯的妓女们,
当她们在凉廊以一根细枝戏弄孔雀,
而从锦缎,他们腰带的珍珠中,
释放出沉重的乳房以及红红的鞭痕,
在扣紧的衣服标示腹部的地方,
一如西班牙的船长所见那么生动,
当他那天早上满载黄金上岸;
只要我能为她们那悲惨的骸骨,
在门上有油腻污水舔着的墓地,
找到一句话,比她们最后使用,
在墓碑下腐朽,幽单地盼望着光的
梳子,更持久的一句话,

那我就不怀疑。从无可奈何的事物中
能收集到什么?什么也没有,至多是美。
因此樱花对我们必然是足够的,
还有菊花以及明月。


劝告



假如我处于年轻诗人的地位,
(相当的地位,不管时代会怎么想),
我宁可不说这世界是一个狂人的梦,
一个充满声音和愤怒的无聊的故事。

真的,我没有机会看见正义胜利。
无罪者的嘴唇不能提出要求。
而谁知道,戴着王冠的蠢人,
(手握着酒杯,吼着上帝宠爱他,
因为他毒死、残杀、弄瞎那么多人),
是否不会使旁观者感动得流泪:他是那么和蔼。
神并不为善良者增多羊群和骆驼,
并不因谋杀和伪证而剥夺什么。
他一直隐藏,这么久了,使人忘记
他如何在燃烧的树丛中显现他自己,
而在一位年轻犹太人的怀里,
准备为所有过去和未来的人类受苦。

是否“天理”等待时机以偿还
因缺节制和自尊所欠下的:那并不一定。

人类向来习惯于认为
人只有藉有权者的恩惠才能活下去。
因此让他们忙于啜饮咖啡,捕捉蝴蝶吧。
为“共和政体”操心的右手将被砍断。

然而,这世界值得一点儿,一丁点儿的情爱。
并不是我对自然的安慰,以及
巴洛克装饰、月亮、圆胖的云太过认真,
(虽然,当金刚樱在维里亚的岸上盛开,那是很美的)。
不,我倒甚至奉劝离开自然远一点,
离开无限的空间与无限的时间
那些持续不断的形象,离开在花园小径上
被毒死的蜗牛,一如我们的军队。

有如许多之死,而这正是为什么情爱
对于辫子,风中颜色鲜明的裙子,
对于并不比我们更持久的纸船……


使命



在畏惧和颤栗中,我想我会完成我的生命,
只当我促使自己提出公开的自白书,
揭示我自己和我这时代的羞耻:
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口舌尖叫,
而真纯和宽宏的话却被禁止;
在如此严峻的惩罚下,谁敢说出一个字,
谁就自认为是个失踪的人。


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拥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我曾遭受的任何恶祸,我都忘了。
认为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我没感到痛苦。
当挺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海和帆。



《米洛舒诗选》译本问题



  《米洛舒诗选》的主要问题是:不遵照作品的写作时间来编排,许多译诗没有标明年份。这给理解诗人的思想感情、主题内容与风格的变迁造成了障碍。第一首《使命》(A Task)作于1970年。第六首《幸福》(Happiness)作于1948年。1969的《致雷杰·饶》排在第13首,第14首是1963年的《而城市屹立于光辉灿烂中》,而写于40年代、二战结束前的从《市民之歌》到《世界末日颂》则排到了后面(第19至第24首)。如此等等。我是在买到英译本《米沃什诗全集(1931-1987)》,动手选译一些的时候才发现的,并且意识到自己最喜欢的诗作大半写于60年代以前(从他作为“灾变派”诗人到二战,再到移民美国前后一段时间)。英译本全集是先按曾经出版过的诗集来分辑,再按创作时间排列的。

  我自己译得不多,早年翻译的一些带有尝试性质。部分译作曾由现在已故的表妹林汀校对过。前几年重校《世界:天真的歌》组诗时,拿绿原的译本来参考,惊讶地发现他的译本真是太糟糕了,似乎对原诗完全缺乏理解。

附录一


《米洛舒诗选》

目录标题与写作日期对照表




原书目录

写作日期

使命

1970

應該,不應該

1961

教訓

1957

希臘肖像

1948

幸福

1948

鵲的本性

1958

宣判

1963-1965

什麼意思

1960

密特堡根

1951

波庇耶王

1958

無常

1957

河流越來越小

1963

致雷傑饒(Raja Rao

1969

而城市屹立於光輝燦爛中

當數年後我回去

1963

贊歌

1935

夫婦雕像

1935

創造日

1942

獻辭

1945

市民之歌

1943

一個的可憐的基督徒

對猶太人區的看法

1943

咖啡館

1944

可憐的詩人

1944

郊區

1944

世界末日頌

1944

二十世紀中葉畫像

1945

歐洲之子

1946

大地重光

(選自“世界”,兒童詩)

1943

律法的精神

1947

誕生

1947

曾經是偉大的

1959

海洋

1947

夢痕集

1955

凡我國土

1961

文明三講

1963

致傑佛斯

1963

哀歌

1963

他們將在那兒安置電視螢光幕

1964

彼岸

1964

玻璃變形記

1962

神的攝理

1973

逃亡

1944

赫拉克賴塔斯

1960

勸告

1959

論天使

1969

1959

酒神的頌歌

1965

白色

1966

歲月

1965

禮物

1971

吹彈集

1968



我们的根据地在车间,在工地,在一切需要劳动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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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诗歌》分别于2007、2009和2018年出过三期,共约700页,带有汇编性质,也就是汇集当代工人的以及与此相关的佳作。读者如有需要,可在微信公众号下直接留言,联系编者(第1期已无存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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