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关于米沃什Ⅱ布罗茨基·灾变主义·特殊的边缘左派·简谈薇依

文摘   文学   2024-11-03 10:03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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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米沃什是中国诗坛文坛的大红人,且红了挺多年。独立思考的、聪明的中国诗人和知识分子往往习惯于把他看作“反共良知”,很少人意识到米沃什几乎终其一生激烈反对资本主义,反“西方”……


笔记·关于米沃什Ⅱ
布罗茨基·灾变主义·特殊的边缘左派·简谈薇依

作者│吴季



先谈谈布罗茨基



  对中国的自由派知识分子来说,反共是头号政治正确。如果布罗茨基不是一尊令人满意的反共偶像,还会有几个人理睬他?至少就中译本来说,学他的诗只能把自己搞糊涂。笔者写过一篇《布罗茨基的傲慢与偏见》,嘲讽他热衷于维护资本主义秩序,但也曾愕然地读到某人引述的布氏言论“资本主义杀死了民主”,以及“要是哪个学生课上说了什么愚蠢至极的话(比如,幼稚地相信美国政客们那一套观点),布罗茨基会将他扔出课堂”,还看到过一位台湾作者所写的一则颇有意思的轶事:

  一九八六年年底,“美国工人与艺术家团结工联”在纽约市政厅,举办了一场反俄以及反波兰戒严法的演讲会。与会人士多半是美国的文人,尤其许多位是曾经左倾而后回头的名人,例如著名的女性艺术评论家苏珊·宋妲(Susan Sontag)〔注:即苏珊·桑塔格〕也是特别来宾。演讲进行中,几乎所有的演讲者都一面倒的批评别人的国家,好像自己的国家就没有不合理现象存在似的。可是轮到布罗斯基发言时,一开始他不断地欲语还休,造成了会场很紧张的气氛,等到他挤出第一句话时,却是带著愤怒的语调,毫不客气的说:“你们这些生活在自由世界里自以为是的人们,应该到华府施加压力。你们应该写信给你们的国会议员,要求美国自西德撤军。”刹那间,嘘声四起,但布罗斯基不理会,继续演说,指责美国的国际政策并没有比波兰所面对的苏联好到多少。
  “你们应该努力去解决自己的问题,而不是无远弗届的将你们的精力扩张到世界上每一个角落。”话一讲完,台下为之骚动不已,甚至有人激动的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愤世嫉俗的杂种!”
  有一位评论家曾经说,布罗斯基是一个贯(惯)于泼冷水的人,不但在他的祖国如此,就算到了曾经以反共的双手迎接他的美国,也不改其一贯的作风。只要让他看到出乎偏见的不合理事物时,他一定要破口大骂。(来源:廖仁义《异端观点——战后台湾文化霸权的批判》)

  布罗茨基的这种言论和表现,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显然不够政治正确。

  同样,如果米沃什不是被当成反共标兵,其价值也将大打折扣,无限趋近于零。反法西斯是另一种政治正确,但很难上心,只要不把它看作恶疾发作的资本主义的脓疮就行。假如是论证“法西斯和共产主义乃一丘之貉”,那就真来劲了……当然,中国的知识分子不是在独自战斗,美国也一样。2017年,一位名叫潘卡吉·米什拉(Pankaj Mishra)的作者在题为《自由与勇敢》(The Free and the Brave)的文章中评论了新出版的米沃什传记:“(传记的删减了篇幅的)英译本看起来巧妙掩盖了米沃什对美国生活的诸多批评。美国关于此书的寥寥无几的评论对此同样予以忽略。”也就是只强调其“反共的一面”,以维护满脑子浆糊的美国保守或进步知识分子的道德优越感。


30年代初的“灾变主义”时期



  老自由派崔卫平关于米沃什的评论可以为例。或许不太情愿,但她还是在文章里老老实实写下米沃什是“左派”、“他把自己归做‘极端的反西方分子’,为自己‘生活在西方这么多年没有蜕变’感到十分自豪。在一篇文章里,他甚至把两种制度相提并论,认为处于随时失业的恐惧之中和处于随时被监禁的恐惧之中,并没有孰好孰坏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力求淡而化之,比如把米沃什和朋友们在30年代初的“灾变派”诗歌说成年轻人追新猎奇、吸引眼球之举——“并不像是以一种可怕的直觉,预言了即将到来的可怕的巨大灾祸;他们更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化的迷恋者、追随者,一心想写出骇人听闻的句子,受到世人承认和瞩目”。她一厢情愿地猜测这些“上层青年”只能存在着跟残留的“种种传统习俗、观念之间的冲突”,而不可能对欧洲资本主义的凶险前途有何不祥预感(反封建?好!支持!反资?天哪,资本主义是可以反的么!!)。大概在崔卫平眼中,发端于19世纪下半叶的现代主义,仅仅是类似于巴黎时装潮流的艺术时尚,而非资本主义危机的产物吧。同理,特拉克尔诗中满目的灰暗颓败与绝望当然不是垂死的旧世界的象征,而只是某位天才设计出来的新款睡衣……

  19世纪下半叶,是欧洲资本主义高歌猛进的年代,然而就在1887年,恩格斯已发出“灾变派”的先声:

  “对于普鲁士德意志来说,现在除了世界战争以外已经不可能有任何别的战争了。这会是一场具有空前规模和空前剧烈的世界战争。那时会有800万到1000万的士兵彼此残杀,同时把整个欧洲都吃得干干净净,比任何时候的蝗虫群还要吃得厉害。三十年战争所造成的大破坏集中在三四年里重演出来并遍及整个大陆;到处是饥荒、瘟疫,军队和人民群众因极端困苦而普遍野蛮化;我们在商业、工业和信贷方面的人造机构陷于无法收拾的混乱状态,其结局是普遍的破产;旧的国家及其世代相因的治国才略一齐崩溃,以致王冠成打地滚在街上而无人拾取;绝对无法预料,这一切将怎样了结,谁会成为斗争中的胜利者;只有一个结果是绝对没有疑问的,那就是普遍的衰竭和为工人阶级的最后胜利造成条件。” 〔来源:恩格斯《波克罕“纪念1806至1807年德意志极端爱国主义者”一书引言》,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

  关于当年的时代状况与思想氛围,弗劳瑙塞克在《米沃什传》里写道:

  “诗人念大学的那个年代正是大危机阴影笼罩下的年代,特别是维尔诺,那里是当时波兰最贫穷的地区。流浪汉学术俱乐部成员出门旅行时,他们途经的那些地方,人们居住在茅草房里,只能靠用荨麻煮汤喝维持生活。在维尔诺,他们看到支付不起房租或成群结队被赶出家门的人和缕缕行行的乞丐们。……社会急剧的两极分化让他们感到非常内疚……在年轻人当中,很多人倾向左派思想……”

  米沃什则如是说:“我们一群人当时是左倾分子,自成一派的马克思主义者;我们预言全世界即将面临一场空前的浩劫。”那是从美国大萧条扩展至全球的经济危机时代,他解释道:

  那些年——1931年到1933年——是绝望的岁月。现在,我很疑惑,一种绝望的历史观,是否由于个人倾向于悲观主义,或者悲观主义正好反映了一个历史时期的氛围。无论如何,那是欧洲一个可怕的时期。魏玛德国的文学是虚无主义的,充满讽刺、仇恨。苏联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文学,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引入之前,也是极其残酷和消极的。……所以文学的情绪是非常悲观、非常消极的;同时,政治消息也是非常可怕的——希特勒在德国、斯大林在俄罗斯掌权。这些当然影响了我们的团体。我们大学的校长马利安·兹切霍夫斯基,一个老教授,也影响了我们,他也是极其悲观的;他写过一本叫《面对末日》的书,其中预言欧洲很快将被两种极权主义力量毁灭。……还有一些极其悲观的波兰作家,尤其是斯坦尼斯瓦·伊洛纳齐·维特凯维奇,对于前景也是一个灾祸主义论者。所以,我们的诗歌表达了一个预感——关于恐怖的一种超现实主义的预言。它就像卡珊德拉的声音。我们想到一种宇宙的灾难,而不是一个明确的政治灾难。之后,在华沙被纳粹占领时期出现了一群非常年轻的诗人,对于他们,极点、末日天启,当然就是纳粹的占领。对于我们来说,它不是;它只是更大灾难的一部分。

  所以真正的问题在于:中国新生的资本主义信徒——其中原教旨资本主义者又占多数——遇上了凯歌高奏的年代,对那个大厦将倾的年代打死也理解不了。


特殊的边缘左派



  米沃什的世界观、历史观之初步成型,应以30年代初在巴黎接受了他那位远亲、诗人、通灵者、神秘主义者奥斯卡·米沃什(Oscar Miłosz)的影响为标志。后者也预言了“大灾祸”:战争将在1939年开启,打上五年。这方面文献挺多了,不赘述。

  不论从诗歌还是文章来看,米沃什完全没有感受过十月革命的震动。第一次世界大战至1917年,他才到六岁。此后发生在波兰的战争于1921年结束,那时他也不过十岁。期间的记忆,是在战火中四处搬家,差点走失,以及他和母亲遭到过波兰士兵的枪击。不论战争还是革命,留给他的只是混乱和恐惧,以及“认识了人类天性的残忍”。尽管童年时期他就对阶级分化有所认识和感触,但这个“新社会”并没有燃起他的热情。到了苏联社会的官僚化定型,以至1939年苏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之后瓜分波兰,就更不用说了。当苏军击溃纳粹,进兵东欧的时候,他的感受更多的是无力,惶恐,犹豫……在诗中或文中,他从未表现为任何类型的革命者:“我只想跟我的环境保持冲突,消极待之,如福楼拜所言,‘保持对资产阶级的仇恨’。我想要一种不同的风格,以不同的方式生活。”再如1936年他在巴黎探访了处于可怕境地中的波兰失业者之后的感想:“把机关枪对着‘和平咖啡店’架起来,我也不会认为是一件不道德的行动。但是,我对于革命解决办法的感情倾向,从没有披上任何果断的形式,虽然它激烈地反对右派极权主义者。”换言之,把这帮上层阶级狠狠教训一番,甚至统统干掉,为受苦受难者复仇,这是大好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尽管自称为“自成一派的马克思主义者”,但米沃什对马克思主义及共产主义到底有什么深入了解吗?看不出来。关于马列经典,笔者只看到他提及早年读过恩格斯和列宁的哲学著作(米沃什本人有着颇为缜密的哲学思维)。他谈到那时:“我梦想过一种去掉主义的左派独裁政体,甚至梦想过一种神权政治的共产主义,象十七世纪巴拉圭的耶稣会会士们所组织的国家。”也就是由少数政治精英分子把人类“看护或护送”到未来的共产主义世界……我们已不陌生的“包办替代主义”。此种乌托邦,同马克思主义相去甚远。他还写道:“如此热情地靠灾变的幻象养育自己,而从马克思主义者不过借来他们对于历史的痉挛的信念……即将临头的大毁灭是甜蜜的,它将消除一切;个人的命运失去意义,一切都不相上下。”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者断言,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使“历史痉挛”、要毁灭人类和文明的境地,人类只能从资本主义的毁灭中重获新生。用罗莎·卢森堡的话说,就是:“要社会主义,还是要回到野蛮?”米沃什及其同道诗人借用了这个观点,并将之夸大为“一种宇宙的灾难”。他的个人特色的表述,折射的是所谓“自我主义”、“我不能把个人问题安排就绪”之下的心态。

  无论如何,这种大难将至和世界末日之感,意味着资本主义上升年代的天真和乐观的自由主义、进步主义对他来说已是一个残破的世界观和幻影,完全不足以解释和应对当下的危机和变局。他所见到的只是一个悲惨的星球,而非稳步或曲折进化的世界——“因为自从睁开眼睛,我只看见火光、大屠杀,∕只见背信、侮辱,以及吹牛者可笑的羞耻”以及“受苦的人类”(1944),更不用说他为二战所写的一首首悲歌了。就此而言,他不可能再是“启蒙时代的传人”,尽管他接受或不反对其中的某些观念。

  波兰“解放后”,他寻求已成为波共官员的老同学的帮助,担任了驻美使馆的文化专员。1949年回了一次波兰,感受到各阶级阶层“对政府的普遍恐惧的气氛”。他动了离开的心思,还曾经向他作为父亲般爱戴的爱因斯坦——就是以相对论闻名,并且写下了不太闻名但颇为精彩的文章为什么要社会主义?的爱因斯坦——讨教。爱因斯坦估计那些令人不快的现象将会消失,建议他不要流亡。1951年,米沃什最终还是决定离开波兰。他在法国撰写了《被禁锢的头脑》一书,分析波兰知识分子是如何向新教义新政府缴械的,得到爱因斯坦的好评。流亡法国时,向他伸出援手的,是另一位边缘左派加缪,还有他后来钦佩不已、很大程度上也属于边缘左派的西蒙娜·薇依——这位执拗而敏锐的天才,在“国家社会主义”兴起时就亲身前往德国看个究竟,撰写报道,为众人轻视法西斯的危险而焦虑不已。据称,她与托洛茨基就此所作的辩论,推动了第四国际的建立。但最终,用托洛茨基的话说,“她对无产阶级和马克思主义失去了信心”(米沃什连此种转变都不曾有过),认定政党——当然首先是被压迫阶级的政党——只能成为新压迫者;在一次近似于奥斯卡·米沃什的通灵经验之后,薇依转向了事实上个人化的宗教救赎,同时继续坚持自己的行动主义和苦行主义。

  总之,从历史观和政治观来讲,三、四十年代的米沃什属于一种特殊的边缘左派。他形容自己1936年公开发表的“对俄罗斯共产主义持批评态度”的《一封致文化捍卫者的信》“有点接近托洛茨基的观点”。对五十年代的自己,他定位为一个“反斯大林主义的左派”。


倒退之后的西蒙娜·薇依



  西蒙娜·薇依出于深刻的时代危机感,作为行动主义者,决心自己进厂打工,去了解“工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工厂日记》一书中译本已出版,在小范围里引发了小小兴趣。朋友曾转来志愿者翻译的两篇薇依1941年和1943年所写的文章。读罢只能摇头叹息。之前某左青转发过一篇评论,我认为评论的作者是个资本主义粉,借薇依之口声称劳动者受苦是源于劳动的性质本身,与资本主义制度无干。但从41年的文章《非奴役性劳动的首要条件》来看,她确确实实走上岔路了,如老托所言,“对无产阶级和马克思主义失去了信心”,对革命也失去了信心。

  写于43年的《与法国人民命运攸关的殖民问题》,也是反面教材:阶级斗争的弦完全断了,尽是“我们法国人”、“我们欧洲人”的视角,尽管某些话可能说得激进。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

米沃什│列瓦洛歌谣(早期诗十首)
米沃什│世界:天真的诗(1943)
欧洲之子(8首│杜国清译本)
市民之歌(11首│杜国清译本)

笔记│关于米沃什Ⅰ译本问题·政治·自然·宗教和其它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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