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克梅特│一座可怜的北方教堂里：魔鬼与神父历险记

文摘文化 2024-10-18 10:04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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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50多行，典型的希克梅特风格的叙事长诗，背景应为德国乡村教堂。神父受善良的魔鬼之惑，从“为文明而战”的门面话，转而宣告世界大战乃是“为了市场和商品秩序的存亡”的真理。

◆

Fakir Bir Şimal Kilisesinde Seytan ile Rahibin Macerasi

一座可怜的北方教堂里：魔鬼与神父历险记

◆

〔土耳其〕希克梅特（Nazim Hikmet）

译者│吴季

大清早就开始下雨

而后忽然间，太阳出来了。

柏油路左边的田里还是潮湿的。

战俘们已经开始干活了。

他们憎恨土地

　　——尽管大多是农民——

　　　　　头剃得光光，诚惶诚恐

　　　　　　　　　　　锄着土豆。

乡村教堂传来的钟声

　　　教人想起一幅淡淡的水彩画。

礼拜日。

教堂里，男人都上了年纪

　　　　　　　　　女人则不然，

有胸脯丰满的姑娘们

　　有满头金发尚未花白的母亲们。

她们的眼睛蓝蓝的，

低头站着，

盯着自己粗大、发红、破损的手指。

浑身是汗。

有一股乳香和炖白菜的味儿。

神父正在讲坛上

　　　　诵读《宣言》^[1]

　　　　　　——眼睛藏在后面。

窗上有一块彩色玻璃窗格。

阳光透过窗格射进来

　　落在一位年轻女子白皙的脖子上

　　　　　　像一道旧了的血迹。

那个从没

　　生过孩子的

平胸瘦臀的玛利亚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

　　　　　　　　他的头好大

　　　　　　　　个子好瘦，腿弯着

　　　　　　　　　　悲伤又可怕。

油灯在他们面前燃烧，照亮了

　　　　　老旧

　　　　　　僵硬的

　　　　　　　　　彩绘的木雕……

木雕有两个人那么高。

魔鬼就躲在后边

　　　——眉头皱起，胡子尖尖，

　　　　　有可能是梅菲斯特吧——

他带着睿智的微笑

　　　　　　　　听神父宣讲。

“为了欧洲的生存，”

　　　　　　（神父诵读着宣言）

“我们正在为欧洲的生存而战。”

魔鬼听着

　　　　尖尖的胡子流露悲伤

谎言给他叛逆而善良的心

　　　　　　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

神父念道：

“欧洲各国正与我们

　　　　　　　并肩战斗，

我们定将消灭

　　　　　　　破坏文明的因素。”

魔鬼把玛利亚像推到一边

在空中划出了道道魔法圈

　　　　　　他向神父

　　　　　　　　　举起手

　　——手很长，没肉，

　　　　如同真相，瘦巴，干瘪——

就在那一刻，瞧，出了啥事。

彩色玻璃窗下的女人

在红彤彤的日光里现身，一丝不挂。

她的胸脯沉甸甸

腹下的毛犹如金黄的丝绸，闪闪发亮。

神父中止了布道

　　　　在魔鬼的诱惑下喊出真相：

“我们面临的最危险的时候到了。

　我们正在战斗：

　为卖淫业的生死存亡，

　为了不让妓院关门而战斗。

　你呢，站在后边

　身穿白袍

　像唱诗班小男孩似的，

　你会成为妓女的，我的姑娘。

　他们会带给你梅毒和淋病

　　　在我们的某座伟大的城市里。

　你的父亲回不来了。

　现在他趴倒在

　　　　　　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现在，鲜血沾满了他

　　　　厚实的耳朵

　　　　你的纤纤手臂搂过的脖子。

　他躺在那儿，并不孤单。

　战场上有一动不动的坦克，丢弃的枪炮。”

神父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

　　　　　　　　　陷入沉默。

后面，白衣女孩在哭泣。

一个身穿天鹅绒外套的男人

　　　——附近农场的老护林官——

　　　　　　　想要说些什么。

魔鬼挠了挠尖胡子，

　　　　　对神父说：“讲下去吧。”

可敬的神父

　　　再次开始布道：

“我们正在战斗：

　为了市场和商品秩序^[2]的存亡。

　煤炭、橡胶和木材，

　以及创造了超出其价值的劳动力

　　　　　　　　　　　必须出售。

　印花布，汽油

　　　　　　小麦，土豆，猪肉

　以及年轻而嘹亮的声音里的天堂

　　　　　　　　　　　必须出售。

　阳光明媚的花园和童年的图画书

　　　　　　　　和老年的保障

　　　　　　　　　　　必须出售。

　健康、荣誉和幸福

　以及

　咖啡豆

　都是市场上的商品

　　必须称重、测量、分割和出售。

　我们正在战斗：

　仗打完的时候

　我们会挨饿，失业和伤残

　　　——但是戴着军功章——

　　　　　　睡在桥洞下面……”

神父再次沉默下来。

魔鬼再次下令：

“讲讲那个小伙子的经历，

　早先怎样，后来怎样，讲吧……”

神父继续说道：

“你们都记得他吧，

　他的童年就像地里土豆的种子

　　　　　贫穷，

　　　　　　　劳苦

　　　　　　　　没有欢乐可言。

　后来，十七岁左右

　　　　　　他猛然苏醒了过来。

　他仍旧贫穷，劳苦

　但在褪了色的风帆下

　　　　　万里无云的大海上

　　　　　　　　　航行了几个月后

　仿佛在一个炎热的早晨，他忽然在地平线上

　　　找到了欢乐，就像发现了新世界……

　他成了这一带嗓子最动听的人

　　　　　和最好的曼陀林演奏者。

　你们不记得了吗

　　　他向你们伸出的红红的，温暖友爱的大手

　　　他的曼陀林的

　　　　　　　　蓝色丝带？……

　他伤过你们谁的心，

　　　　　　　对谁撒过谎，

　　　　　　　　　喝得醉醺醺

　　　　　　　　　跟谁打过架吗？

　我们能够否认他

　　　　　尊重小孩，同情老人吗？

　他可能有点笨，

　　但他的心地像小鱼儿一样纯洁。

　去年我们把他送上了战场。

　现在他在前线后方

　一个被占领的村庄的房子里。

　他正忙着在一张木桌上

　　　　　　强奸一个昏迷的妇女。

　他裸着腰

　　　　裤头放到了膝盖上

　头上戴着头盔

　脚上穿着又短又厚的靴子。

　地上躺着两个死去的小孩

　　　　　一个男人被绑在柱子上。

　外面下着雨

　远处传来发动机的声音。

　他把女人推下桌子，

　　　站起身，拉上裤子……

　不过，你们都还记得他吧，

　难道你们不记得吗

　　　他向你们伸出的红红的，温暖友爱的大手

　　　他的曼陀林的

　　　　　　　　蓝色丝带？”

神父忽地又沉默了。

（沉默是一项特殊本领

　　　　　　假如一个人

　　　　　　　　言不由衷的话。）

但玛利亚木雕后面的

魔鬼再次下令：

　　　“神父啊，往下讲——”

神父接着说道：

“我们正在打仗；

　受奴役的人类大众

　　　　必须把彼此的锁链扣在一起

　从黑暗而沉重的

　　　　　水泥管道中涌过。

　至于你嘛，老太婆

　　——前排左边，跪着的

　　　　脸皱得像一张羊皮纸的那个——

　　　　我向你保证

　　　　　你那个在教堂门口玩耍的

　　　　　　五岁大

　　　　　　脑袋圆得像金球的孙子

　　　　　他的爷爷

　　　　　　你老公，

　　　　他的父亲

　　　　　　你儿子

　　　　将会和你的邻居们一样，

　　　　　　到煤矿去干活。

　让他学会

　　　　　不要抱

　　　　　　　　任何希望。

　就为了这

　　　我们的轰炸机部队在飞行

　　　　用两只张开的机翼

　　　　带来多得难以想象的死亡。

　给发动机装满了汽油

　　　　　　也许还捎带一点点悲伤

　（如果你能想象杀人者的悲伤），

　在战斗机的保护下

　　　我们的轰炸机部队

　　　　　一波又一波地持续飞行……

　我们正在战斗：

　　　我们杀了多少人

　　　——我们的和他们的

　　　　　其中包括吃奶的孩子——

　　　目前来说

　　　　　大概有五六百万。

　我们正在战斗：

　　　每个人的军衔必须能够从衣服上识别。

　我们正在战斗：

　　　让监狱的铁栅永远在清晨的

　　　　　　　阳光下闪耀吧……”

真相有许许多多方面。

在一座可怜的北方教堂

　　　——即使在魔鬼的诱惑下——

　　　　　一个可怜的神父

　　　　　　也没法解说得更久了。

党卫队从身穿天鹅绒外套的护林官那里

　收到了消息，

　他们前来，把神父从讲坛上带走。

当他夹在

　　两个武装人员之间

　　　　　　走在柏油路上时

魔鬼目送着他：

　　皱起的眉头含着希望

　　　　　　尖尖的胡须带着悲伤。

（1941年9月12日）

注释：

德国战败；

神父，从集中营里获救了。

若不是受了魔鬼的诱惑

他可能会在盎格鲁—撒克逊的某占领区

　　成为当今一位重要的德国民主人士。

但他又一次听从了魔鬼的话。

又一个礼拜日，同一座教堂里，

在赞扬西方盟友时

他重复了自己1941年讲过的一些话

　　尤其是关于商品秩序^[3]的那些。

在一名美国天主教军官的命令下

　　　（尽管这次未遭逮捕）

　　　　　　神父被赶出了教堂。

魔鬼再一次目送他：

　　　皱起的眉头多了一些希望

　　　尖尖的胡须少了几许悲伤……

（1946年2月17日）

^[1] 宣言：原诗beyannameyi，英译本the same old manifesto（同一份旧宣言）。

^[2] 英译本译为to preserve property and trade（为了保护财产和贸易）。原文Pazar（市场） ve mal（商品；财产） nizamının（秩序）。

^[3] 商品秩序：原文mal nizamına，前面用过。英译本则译为the laws of property（财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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