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与历史〕柏林和现代主义的兴起(1886—1896)

文摘   文化   2024-09-30 10:03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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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现代主义》原书初版于1976年,1992年国内翻译出版,是一本颇有教益的系统的论文集,研究文学艺术(以至各思想领域)向现代主义转变的背景、具体内容和各种方向。

  本篇概述了19世纪末的十几年间,柏林文学氛围从激进到消沉以至掉进反动的污泥浊水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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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现代主义的地理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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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和现代主义的兴起(1886—1896)

作者│詹姆斯·麦克法兰
来源│《现代主义》

(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书),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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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九三年夏,阿尔诺·霍尔茨向他的同行保罗·恩斯特透露了他的宏大计划,即在《柏林戏剧》这个总标题下写出一组戏剧。按照他的计划,这组戏剧之于柏林,犹如左拉的《鲁尔贡·马卡尔家族史》之于第二帝国时期的法国社会。有人说这组戏剧将包括十个剧本,有人则说它将包括二十五个剧本。但当三年后这组戏剧中的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戏剧《社会贵族》(1896)问世时,组剧的总标题和整个设计都发生了重大变化。现在的标题是:《柏林:戏剧时代的终结》。这表明在一八九六年的柏林那种终结感是怎样的强烈。在一八八六年文学团体“穿越”成立后的整整十年中,柏林经历了文坛上的动乱时期。作家们不断地发表宣言,结成社团,建立剧组,出版刊物;他们发表意见,提出异议,表明态度;他们联合、分离、再联合;他们谈论政治,相互论争,而且玩弄花招,一面热心支持,一面大肆谩骂。柏林出现了文化上剧烈骚动的局面。现在,它似乎终于精疲力竭了。喧嚣让位于奇特的、反常的沉默。当代观察家弗朗兹·塞维斯在一八九六年曾忧心忡忡地指出,柏林不再是年轻作家获得真正文学经验的必居之地了。现代主义第一个阶段似乎已经结束——尽管十年之后,表现主义热潮再次激起柏林的骚动。

  但是在一八九六年,对那些早先熟悉柏林社交鼎盛时期的人们来说,柏林仿佛已成为一座空城。人们偶尔还可以看见盖尔哈特·豪普特曼;的确,在二月份,当愤怒的资产阶级观众将他的新剧《弗罗里安·盖尔》嘘下台时,看来有一阵儿过去那热闹的情景大有死灰复燃之势。人们有时也可以看见阿尔诺·霍尔茨,但他从不过多地抛头露面;理查·德默尔在郊外的潘科过着隐居的生活,并扬言还要隐居离城更远的地方;斯坦尼斯罗·普西比修斯基,这位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初柏林的波兰神童,对观众已失去了他的魔力;瑞典诗人奥拉·汉松和他的妻子“劳拉·玛奥姆”——他们的思想曾促进许多令人激动的新的发屐——不久前也移居巴伐利亚;马克斯·哈尔比和厄恩斯特·冯·沃尔措根到了慕尼黑;奥托·尤利乌斯·比尔博姆到了梯劳尔;尤利乌斯·迈耶-格莱弗到了巴黎;马克斯·道滕代伊则不知去向。而且,一些颇有前途的事业似乎也有负重望,使那些指望柏林文化勃兴的人们深感沮丧。一八九四年,《自由舞台》杂志更名为《新德意志周报》,志在振兴,却显然未能把当时年轻的作家们团结起来。一九八五年,当《牧羊神》创刊时,人们曾寄予厚望,愿其成为充满活力的开拓者,但是该刊物在许多人看来却是平淡的,自私的、消极的,令人失望的。塞维斯认为,这一切都削弱了“年轻一代”的精神:“团结很快地烟消云散了,各种力量四分五裂了,潜在的矛盾斗争爆发了。人们感到非常清醒。四周的一切都在崩溃;显而易见,这座城市失去了它的威望。”〔注:弗朗兹·塞维斯:《年轻的柏林(1)、(2)、(3)》,载《时代》(维也纳),1896年11月21和28日,12月5日。〕

 

2


  一八九六年柏林这种外表的冷清是在质的方面,而不是在量的方面。从物质和人口统计方面来说,柏林仍以惊人的速度扩展着。在德国统一和定都柏林之后,这个城市的发展是迅速的:一八七一年人口为八十二万六千,一八八〇年增至一百一十万,一八九〇年达到一百六十万,到了一九〇五年则超过二百万。从城市规模来说,它仅次于伦敦和巴黎。它是帝国议会和普鲁士议会的所在地,而且德国皇帝的主要宫闱也座落于此。人口流入过多,房租不成比例地飞涨,军队和官僚势力空前庞大。在物质福利和文化艺术方面,柏林盛气凌人地决心与巴黎争个高低;在公共卫生事业方面,采取了广泛的新措施;住房条件得到迅速改善——这些繁荣景象当然也为经济剥削带来无穷无尽的机会。在这些方面得到发展的同时,工业化范围也扩大了,这是当时德国任何其他城镇所不能比拟的。在八十年代有一个短时期曾与柏林争夺德国文化领先地位的慕尼黑相形之下则是一个小城:慕尼黑人口不到二十五万,其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工人阶级。有人曾激动地声称,慕尼黑每七十个居民中就有一个人或是诗人或是画家,或是雕塑家,或是音乐家。至于德国其他较小的外省城镇,它们对艺术家或知识分子没有多少刺激作用。甚至到了一八九一年,马克斯·道滕代伊还懊丧地发现,乌兹堡大学里竟然没有人听说过尼采的名字,更不用说认为值得备有尼采的任何著作了。道滕代伊后来悲叹地说:

  德国的外省城镇,甚至那些大学城当时都曾有古典派作家居住,他们对现代文学的知识只到保罗·海泽为止……学术界没有文学社团。因此,年轻的艺术家们不得不集合在巴黎、慕尼黑和柏林这些较大的城市里,以新的精神团結起来反对资产阶级偏见。〔注:马克斯·道滕代伊:《漫游生涯的思考》(慕尼黑,1925),第1卷,第696页。〕

  随着柏林慢慢开始摆脱七十年代的文化荒芜状况,它运用日益增长的吸引力就象磁石一样吸引着商人和实业家、专门家和工人、作家和艺术家。后来为文学热潮做出贡献的人们当中,有许多起初是来求学的;但象海因里希·哈特那样的人发现,给人以极大教育的并不是大学,而是这座城市本身,于是,他们便留在那里谋生:“我们面前展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学习机会。但我们满足自己学习欲望的地方并不是母校的课堂——我们很少到那里去。我们的课堂是大街、酒店、咖啡馆,有时还有国会大厦。”〔注:海因里希·哈特:《文学回忆录1880—1905》,载《全集》(柏林,1907)第3卷,第27页及以后。〕海因里希·哈特和他的兄弟朱利叶斯早在一八七八年就在他们共同主编的《德意志月刊》中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易卜生、比昂松和屠格涅夫的创新精神,他们通过编辑《严峻的战斗》(1882—1884)和《文学批评和戏剧月刊》(1885)这些刊物对柏林自然主义文学的形成和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他们是最早对柏林的吸引力做出反应的人,并在八十年代初从蒙斯特移居柏林。不久,一大批后来在文学革命中起了重要作用的作家也步其后尘移居柏林:拉斯坦堡的阿尔诺·霍尔茨,科维尔福特的约翰尼斯·施拉夫,马德堡的布鲁诺·威尔,科隆的威廉·博尔什,哈茨的保罗·恩斯特,萨尔斯布鲁恩的盖尔哈特·豪普特曼,但泽的马克斯·哈尔比,以及乌兹堡的马克斯·道滕代伊等。这座城市,尤其是在一八九〇年以后,也吸引来了德国国界以外的作家,尤其是斯堪的纳维亚和波兰的作家。

  对于雄心勃勃的青年作家来说,这些是令人振奋的年代,其结果之一就是产生了人们晚年撰写的一大批回忆录,譬如:豪普特曼的《我青年时代的冒险》,海因里希·哈特的《文学回忆录》,哈尔比的《土地与命运》,恩斯特的《青年时代》,道滕代伊的《漫游时代的思考》,普日贝谢夫斯基的《柏林文学的回忆》。简言之,这些回忆录都记载了一种压倒一切的感觉,即感觉到人们共同经历了、参予了一系列政治、思想和文学事件,他们置身于这些事件的激流之中,并被其冲向前去;同时,也感觉到他们是一个伟大而神秘的集体的一部分,这个集体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意志和目的。豪普特曼后来曾描述过他对这座城市“管中窥豹”式的观察,他回忆起罗森塔尔城门周围蜂拥的人群,以及个人存在的消失:“在夜晚的煤气灯下,有多少次我被那形形色色的人们所吸引,被那蜂拥的人群推来搡去。一个人几乎不再感到个人的存在;他溶进了人们的肉体,溶进了人们的灵魂。”〔注:盖尔哈待·豪普特曼:《我青年时代的冒险》,载《全集》(柏林,1942),第14卷,第726页。〕渗透着一切的是那个时代强烈的政治意识,是对被禁止的社会民主运动效忠的激情和对未来前途的热切信念。海因里希·哈特曾写道,那些忠诚于社会民主运动的人们认为它体现了伟大的兄弟关系;他们极其兴奋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革命。〔注:海因里希·哈特:《文学回忆录1880—1905》,载《全集》(柏林,1942),第14卷,第726页。〕

  在这种社会思想环境中,文学自然地带有表达了紧迫的、急切的、狂热的意识,带有向一切可以确认的旧堡垒发起攻击的渴望。认为文学是炮火的观众使人们着了迷:譬如,哈特兄弟不就把他们一八八二年出版的新杂志叫做《严峻的战斗》吗?这个口号变成了为社会和政治进步服务的武器。首当其冲的是大众的麻木不仁:“扫除大众的冷漠态度,清除其他一切形式的垃圾。让我们解放被符咒镇住的年轻人;让我们给他们空气和勇气。”文学上的保守派——海泽、盖贝尔、施皮尔哈根、林道、弗赖塔格都受到抨击;德国作家至少是在精神上与欧洲遥远地区的作家们,与左拉、易卜生和比昂松,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结成了联盟。

  文学上的追求日益具有集体性。一八八六年,外科医生康拉德·库斯特、作家利奥·伯格和文学史家尤金·沃尔夫成立了一个叫做“穿越”的团体,其目的主要是为“年轻的、最现代的作家和诗人”提供聚会场所。不久,它的成员不仅包括居住在柏林的最活跃的年轻作家豪普特曼、霍尔茨、施拉夫、哈特兄弟、布鲁诺·威尔、威廉·博尔什、约翰·亨利·麦凯、卡尔·亨克尔、赫尔曼·康拉迪和保罗·恩斯特,而且也包括具有相同思想的学者、演员和其它一些成员。他们极其关心艺术的基本设想,关心文学和科学关系的辩论,关心对理想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等这类概念的阐释。它的成员还起草了“信条”、“提纲”、“宣言”。“穿越社”态度严肃认真,坚持做会议记录。对他们来说,文学显然既是手段又是目的——科学的手段和社会的目的。他们认为自己的作品是“想象的实验;思想诚实是最高的品德;而决心说出没有偏见、不加歪曲、毫无修饰的真理则是至高无上的。他们认为坦率高于精妙,勇气高于敏锐,准确高于见识,真实高于创新。一八八七年,尤金·沃尔夫为这个团体起草的《十大提纲》——这个文件第一次确认“现代”这一术语——中的第五条宣称:“现代文学应当以无情的真理表现有血有肉有激情的人,但又不因此而超越艺术作品本身能限定的范围,它应当用自然的真实程度增加美学效果。”〔注:重印于埃里希·路普莱希特编《自然主义文学宣言1880—1892》,(斯图加特,1962),第142页。〕

 

3


  柏林和慕尼黑争夺文化领导权的竞争贯穿于整个八十年代后期,甚至延续到九十年代。一八八五年创刊的、由M·G·康拉德主编的《社会》很可能仍然是这些年间慕尼黑最有影响的杂志;它不仅刊载德国南方作家、也刊载柏林作家的作品。然而,随着文学创作的重心由小说逐年转向戏剧,易卜生便逐渐取代了左拉而成为当时真正的文坛巨匠,因此戏剧生活丰富多彩的柏林开始牢牢地掌握着领导权。易卜生主义的震波从柏林这个震中区开始,波及整个欧洲。易卜生的名字在柏林并不陌生。一八八九年成为新自由舞台主导演的奥托·布拉姆和后来成为维也纳伯格剧院导演的保罗·施兰特仍然记得一八七八年二月《社会支柱》使柏林戏剧界大为倾倒的奇迹般的时刻。布拉姆声称,甚至早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已认识到这个事件的深刻意义:
  一天,我们(施兰特和布拉姆)偶然到菩提树大街市立剧院的小剧场去看《社会支柱》。我们立即预感到一个富有诗意的新世界的到来;我们感到我们遇到了自己时代可以信赖的人们;从对当代生活的无所不包的社会批判之中,我们看到作为社会支柱的自由和真理的理想胜利地出现了。从那时起,我们就属于这个新的现实主义艺术,我们的美学生活充满了意义。〔注:奥托·布拉姆:《评论集》(柏林,1913—1915),第1卷,第447页。〕

  然而,真正引起震惊的事件是十年后《群鬼》的上演。一八八七年,柏林国家剧院准备上演该剧,但警方禁止公演:布拉姆和施兰特等人进行干预也无济于事。一八八七年六月九日举行了秘密演出,订票额超出二十倍之多。于是立即出现了热烈的争论,报章杂志广为报导,该剧的德译本大量售出。两天后举行了有易卜生本人参加的易卜生宴会,会上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随后,柏林一下子就上演了一大批易卜生戏剧。三月,奥斯坦德剧院演出《人民公敌》;四月,国家剧院演出《罗斯莫庄》;一八八八年三月,该剧院又演出《野鸭》。在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易卜生六十诞辰之际,柏林和全国的报刊登载了无数颂扬文章。一八八九年三月举行易卜生戏剧周,上演了三部剧作:皇家剧院上演《海上夫人》,国家剧院上演《野鸭》,拉辛剧院上演《玩偶之家》。一八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出现了最后的轰动事件,即新成立的自由舞台选择《群鬼》作为首演剧目。据弗朗茨·塞维斯说,其效果是惊人的:
  有些人内心似乎受到极大的震动,数日难以平静。他们在城里,在动物园附近奔走相告。命运显现在他们面前……那种无法逃脱的、不可避免的悲惨命运!它象蛇一样缠在我们身上,缠住我们的手脚、我们的胸膛。然后紧紧地扼住我们的咽喉。难怪人们都恐惧地、愤怒地大声呼喊。〔注:弗朗兹·塞维斯:《年轻的柏林(1)、(2)、(3)》,载《时代》(维也纳),1896年11月21和28日,12月5日。〕

  三周后,当自由舞台上演豪普特曼的《日出之前》时,整个柏林都认为,如果把易卜生比做马洛,德国就终于有了自己的莎士比亚。易卜生热又延续两年才有逐渐平息的迹象。据易卜生的传记作家哈尔夫丹·科特说,〔注:哈尔夫丹·科特:《易卜生传》(伦敦,1931〉,第2卷,第279页。〕一八九一年五月,柏林的一家杂志《时代精神》刊载了一首五节长诗,这首长诗证明这位斯堪的纳维亚戏剧家对该城生活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下面是全诗的一部分:
  易卜生!易卜生!
  四处传颂,举世无双!
  易卜生热席卷了全球,
  即使不愿发疯的人,
  也为他如痴如狂。
  空气中充满易卜生热的细菌,
  毫无拯救的妙方!
  时装和广告
  处处显示出易卜生的名字,
  把他高声颂扬;
  雪茄烟上,妇女的饰物上,
  糕点上,女式胸衣上,领带上,
  这几个大字:“易卜生!呵,易卜生!” 
  闪耀着金光!

  “自由舞台”是一个“戏剧团体”,它既没有自己的剧场,又没有自己的剧团,它为自己的成员在现有剧场中组织不公开演出。自由舞台的命运典型地反映出一九九〇年后困扰柏林“现代人”的四分五裂的状况。它的主导演奥托·布拉姆引起了几个创办人的敌意;结果,另一个戏剧团体“自由大众舞台”便宣告成立,由布鲁诺·威尔任主导演,它打算从工人阶级中吸收成员。但不到两年就出现权力应当属于谁的新的论争——应当属于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呢,还是应当属于政治活动家。这一冲突又产生了一八九三年另一个分裂出来的小团体:“新自由大众舞台”。
  类似的骤然变化也是他们期刊杂志的特点。这种明显的不稳定性是一种小病日益恶化的外部症状。在这些年间各种自信的、大声疾呼的宣言背后隐藏着深刻的精神冲突的迹象。有两个不同的、难以相容的东西使现代人无法确定自己的目的和意向。一方面,在新政权必然产生的大国沙文主义和长期土生土长的文化那热切的世界主义之间的联盟极不和谐。在普法战争胜利和德国统一后,出现了强烈的民族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在首都柏林最为明显。许多人认为,只有政治上和军事上的胜利而没有文化上相应的成就显然是令人遗憾的。但与这种狭隘民族主义并行的也有一种至少是在文学方面的国际主义,这在德国几代人中都是不曾有过的。人们以赞赏的眼光密切注视欧洲许多其他地区和全世界的作家,特别是俄国、法国、斯堪的纳维亚、英国和美国的作家。因此,要求文化上独立和自给自足的深切愿望与热切的世界主义发生了冲突,人们提出了详尽的种族主义的建议来解决这个冲突,尤其是在对待斯堪的纳维亚和低地国家方面:譬如,利奥·伯格在他一八八七年所写的论文《现代文学中的亨利克·易卜生与日耳曼精神》中试图将易卜生并入“日耳曼传统”;尤利乌斯·兰贝恩在他的畅销书《教育者伦勃朗》(1890年出版后短短数月内销售十多万册)中也将北欧广大地区的艺术家和作家视为单一的人种。
  现代主义实践家们无法解决的另一个矛盾仍然存在着:即艺术中“激情”和“冷静”的矛盾。一方面是对社会暴行的深刻意识,对旧秩序的彻底否定,对现行资产阶级准则和价值观念的坚决摒弃,以及对老一代作家十分粗暴的敌视。用朱利叶斯·哈特的话来说就是:“坚决抛弃金壁辉煌的沙龙和洒满香水的闺房……抛弃旧秩序那歌舞升平、花天酒地的世界,而走到被压迫的穷人的小屋里去。”〔注:朱利叶斯·哈特,载《为现代生活的自由舞台》,第4期(柏林,1893),第593页。〕另一方面,与这种充满强烈情感的社会动机不易调和的则是这种愿望,即赋予文学以一种科学的超然色彩(因而也使其贏得科学所具有的威望),并确定作家的任务是记录生活,是用文学所能提出的特殊证据来证明支配和决定人类生存的法则。因为人类一般都被看作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同样受到自然法则的支配,所以,和自然界其他部分一样,人类也是被探索的对象。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精确客观的记录将(根据科学类推)不可避免地掲示因果律的存在和本质。透过复杂的表面现象,可以看到当时现代主义的论争也就是探讨如何恰当地分辨这两种因素:“生活的片断”和作者的“气质”。在《艺术的本质及其规律》(1891)一书中,阿尔诺·霍尔茨详尽阐述了他的“坚实的自然主义”理论,根据这一理论,“气质”多半不被看作文学的形成因素。这时,整个自然主义运动已经走上了下坡路。日益明显的是,早期现代主义所具有的初步的一致性,从起源上说主要是消极的,它源于敌对的情绪,源于共同的政治上和文学上的仇恨,源于共同的挫折。文学的“敌人”即老一代作家们,已经没有任何战斗力。一八九〇年,随着社会主义宪法的废除,政治压迫的状况起了重大变化,于是立即出现了现代人之间内部的纷争。

 

4


  作家的热情的转移首先明显地表现在他们对人声鼎沸的城市生活的态度方面。他们发现,在城市居住使他们很难保持团体特征;他们感到需要幽静的环境,需要某种程度的超脱,以便潜心思考。但重要的是,他们仍须接触到城市的骚动,因为完全抛弃城市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弥格尔湖畔的弗里德里希哈根似乎为他们提供了解决办法。它座落在新扩展的城市运输体系附近,山清水秀,松林葱郁,环境幽静,一片农村风光。一八八八年,首先移居这里的是布鲁诺·威尔和威廉·博尔什。不久,哈特兄弟也加入他们的行列。随后,整个柏林的文学中心就转移到了这个郊区小镇。柏林依然近在眼前,尽管看上去只象夜空中的一片霞光。在经济生活方面,这里绝没有田园诗的色彩。作家的贫困是尽人皆知的,他们的物质生活往往仅能维持生存而已。此外,还有其他使人感到气馁的原因:尤其是,具有进步思想的作家曾希望同工人阶级运动结成联盟,但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他们不得不感到自己是被遗弃的、甚至是遭蹂躏的人。有一个作家在描述这些年间的状况时写道:“政府、国家、甚至在旧的意义上所说的人民都不关心文学,关心文学的只有警察。”

  有些人在弗里德里希哈根定居下来;有些人——包括霍尔茨、施拉夫、亨克尔、康拉迪和麦凯——是这里的常客;有些人,如魏德金德、保罗·恩斯特、德默尔、哈尔比和一些画家、演员、音乐家等也不时造访这个小镇。还有些外国人,尤其是斯堪的纳维亚人,也被命运带到了这里。这不仅因为弗里德里希哈根的作家十分友好,并善于接受新的思想;还因为斯堪的纳维亚受到特别的尊重。易卜生(其次是比昂松)已给欧洲和德国的剧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在那种使《教育者伦勃朗》这类作品成为畅销书的民意趋向中,斯堪的纳维亚由于种族情感也具有颇大的吸引力。(《伦勃朗》初版时,其匿名作者曾感谢一位斯堪的纳维亚批评家为该书写了恭维过份的评论;这个匿名作者认为,如果按照尼采的“超人”类推,他或许可将斯堪的纳维亚人称为“超德意志人”。)年轻的斯堪的纳维亚的作家和艺术家在寻求更加广阔的天地时发现他们自己在这个时期很自然地转向柏林,瑞典评论家奥拉·汉松是第一批在弗里德里希哈根定居的人们之一;他对本国文学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其他斯堪的纳维亚作家在九十年代初也曾在柏林短期或长期居住,其中包括挪威小说家阿恩·加尔博里和他的妻子,(现在年事已高的)丹麦诗人霍尔格·德拉克曼、画家爱德瓦德·蒙克、戏剧家冈那·海伯格、诗人西格比昂·奥布斯菲尔德(通常被认为是里尔克笔下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的原型)、雕塑家古斯塔夫·维格兰;代表青年芬兰运动的作家阿克塞尔·加兰和让·西贝留斯。居住时间很短、但影响极大的则是瑞典作家奥古斯特·斯特林堡。

  从时间上说,汉松是最先将激进的新思想带给弗里德里希哈根的人。他的有些论文发表在《自由舞台》杂志上。当时正是弗里德里希哈根的现代主义者们最能接受新思想的时期,尤其是霍尔茨极端的或“坚实的”自然主义正受到相当程度的怀疑。汉松从格奥尔格·勃兰兑斯讲的一八八八年在哥本哈根关于尼采的富有启发性座中得到暗示(勃兰兑斯的报告实际上为欧洲“发现”了尼采)。他对德国不理会自己身边的尼采那重要的、鼓舞人心的思想、而热衷于左拉、易卜生和托尔斯泰表示惊讶。他已经开始将德国的注意力引向一大批外国的新作家和新艺术家——其中有于斯曼、里希潘、布尔热——他认为这些作家比那些现已老态龙钟的欧洲自然主义维护者更值得一读,更令人振奋;他接着向人们推荐巴比·道里威利、斯特纳、勃克林和埃德加·爱伦·坡。他用德语发表了若干批评文章,研究当代斯堪的纳维亚作家,其中包括斯特林堡、汉姆生、加尔博里和雅各布森,他的这些文章对当前作品提出了与八十年代的易卜生和比昂松等人迥然不同的看法。

  这些新的作家十分明显地从早先对社会的关注转向对心理的关注。作家仍然需要“诚实”,但现在“诚实”所表示的乃是愿意承认并记载深层的意识状况,而不是深层的社会状况。在自然主义作品中,人类靠面包和工作生活,而现在却靠神经生活。作家对思想丰富的头脑比对人群拥挤的街道更感兴趣;社会组织突然不象心理模式那样重要了。新的口号是:神经艺术。

  主要由于汉松的倡议,另一个新来的外国客人斯坦尼斯罗·普日贝谢夫斯基也加入弗里德里希哈根的文化圈子。普日贝谢夫斯基是波兰流亡者,他那引人注意的思想和更加令人震惊的个性使他成为柏林文坛上富有影响的、大名鼎鼎的中心人物。他的两篇批评文章——一篇是《肖邦和尼采》,另一篇是《奥拉·汉松》——于一八九二年同时发表,总题目是《论个人心理》。书中,他阐述了“个性”和“性格”之间、“灵魂”和“大脑”之间的基本关系,并强调性的力量对人类行为的支配作用。他声称,他在肖邦音乐中找到了与尼采哲学相关的东西。他自己曾用钢琴疯狂地、热烈地、纵情地演奏过肖邦的作品,他的演奏成了一种传奇。尤利乌斯·巴勃后来写道,那些听过普日贝谢夫斯基演奏肖邦作品的人把它看成自己一生中最具魅力的艺术经历。它似乎象征着欧洲新波希米亚式豪放不羁的艺术家们的混乱精神。马克斯·道滕代伊写道:“这……钢琴变成了他用乱摸的双手打开的地狱,琴声盲目地吞没了听众头脑中的一切思想、一切法则和秩序,声音、人和时间混做一团,生命不再具有任何形式或感觉。”〔注:马克斯·道滕代伊:《漫游生涯的思考》(慕尼黑,1925),第1卷,第646页。〕人们创造了“肖邦化”一词来描述这种对生命和艺术的特殊攻击形式的本质。它召唤文学去关注“赤裸的灵魂”,即内心的、尤其是人脑中性意识的活动,在必要时运用正统自然主义作家所赞许的那种谨慎细致地进行记录的技巧和秒录法,但绝对摒弃他们纯唯物主义的偏见。

  在一八九二年到一八九三年的秋季和冬季短短的几个月里,斯特林堡不容置疑地成了柏林文学界注意的中心。他曾在弗里德里希哈根的汉松家里小住几周,埋头钻研化学、摄影和绘面,而不进行写作。这使他的朋友们大为惊讶。在这方面,他受到普日贝谢夫斯基的支持;普日贝谢夫斯基开始他的生涯时是一名医科学生、熟悉许多流行的科学理论。他们两人常常坐到深夜,讨论生物、化学、炼金术和魔术。可以预见,几周后斯特林堡就对汉松一家失去了耐心。他迁回大都市柏林,经常光顾一家小餐馆,并劝说其主人将餐馆名称“修道院”改为“黑野猪”。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柏林,于是小餐馆就成了新的文学活动中心。一个常客说,这家小店“在很短时间内”变成了最出名的、或更确切地说最不名誉的豪放不羁的艺术家酒馆。他们激动地讨论新的神经艺术,主张以心理的自然主义取代坚实的自然主义,热烈争论性在生活和文学中的地位,要求绝对坦城地剖析个人动机,并孜孜不倦地探索诗歌、绘画和音乐之间的联系。但他们那种被社会遗弃的感觉仍然是十分强烈的。他们用有意令人反感的行为来表示他们对资产阶级社会的鄙视。他们专爱魔鬼行为,无政府主义——还有酗酒。除斯特林堡和普日贝谢夫斯基外,这批人中还包括德国的德默尔、谢尔巴特和斯堪的纳维亚的德拉克曼、克罗格、蒙克、里德福尔斯等。这个团体虽然为时不长,却也搞得轰轰烈烈;一八九三年春,斯特林堡离开了,尽管普日贝谢夫斯基竭力维持,但这个团体最终还是散伙。

  对这个团体的解散以及对残余的集体自然主义运动的崩溃,霍尔茨做出了明显的反应,这就是把他的组剧的标题改为《柏林:戏剧时代的终结》。其中唯一完成的剧本《社会贵族》对九十年代初那种团体的努力作了极其辛辣的嘲讽。该剧以创办一个新的政治性杂志为中心而展开。明显地以布鲁诺·威尔为原型的哥赫尔克抛弃“进化和革命”,转而信奉反犹太人的民族主义,以实现自己的个人野心。他的周围是同样可以辨认的人物:斯蒂辛斯基代表普日贝谢夫斯基,贝尔勒曼代表约翰·亨利·麦凯,而赫尔·哈恩则代表霍尔茨本人。全剧在隐含痛苦的欢快音调中结束,新的政治性杂志办成了,大家齐声欢呼:“德国,德国高于一切。”无论是曾经风靡一时的“坚实的自然主义”,还是“黑野猪”中波希米亚式豪放不羁的艺术家都不可能想象出比这更加伟大的结局。



现代主义(论文辑)

二、现代主义的文化思想背景
 双重形象
 现代主义思想
三、现代主义的地理分布
 现代主义的城市
 柏林和现代主义的兴起(1886—1896)
 俄国现代主义(1893—1917)
 巴黎的反叛、保守和反动(1905—1925)
四、文学运动
 意大利未来主义
 俄国未来主义
 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
五、现代主义抒情诗
 现代主义抒情诗
 语言的危机
 城市诗歌
 散文诗和自由诗
 诗歌和虚构:斯蒂文斯、里尔克、瓦莱里
 德语表现主义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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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发布的作品,已通过菜单进行了分类汇总。对工人诗歌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借助公众号的菜单作系统的阅读。

《工人诗歌》分别于2007、2009和2018年出过三期,共约700页,带有汇编性质,也就是汇集当代工人的以及与此相关的佳作。读者如有需要,可在微信公众号下直接留言,联系编者(第1期已无存货)。如有合适的稿件,或是推荐他人作品,又或愿意译介外国的工人文艺、革命文艺,也请直接联系编者。深表感谢!


《工人诗歌》1号与2号中的作品,现已在公众号上陆续发布完毕,读者可通过下面的“帖文汇总”查阅,也可在公众号下的菜单中查阅。


《工人诗歌》1号卷首语·帖文汇总

《工人诗歌》2号卷首语·帖文汇总

《工人诗歌》3号卷首语·帖文汇总

工人诗歌
我们的根据地在车间,在工地,在一切需要劳动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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