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在沼泽中 | 跋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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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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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文革是个大运动,当中又分成为许多阶段性的小运动。其中一个运动叫做上山下乡运动。一个城市里,几十万人下放到农村去。放得很彻底,全家下放。高中初中学生,也插到农村生产队里去劳动。
我一家八口,包括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和一个抱在怀里的孩子,全都要下到农村去。口号是不在城里吃闲饭。老人,孩子在城里本来是吃闲饭的,下到农村去,难道就可以不吃闲饭?老老少少连锅端,主要是我的罪恶,连累了全家。
我的妻也不是无罪无辜下放的。当然她的罪恶,不像我的1957年《探求者》罪恶那样滔天。她的罪名是宣扬资产阶级的童心和母爱。文革前,她写过一篇文章,名叫《斯霞和孩子》。介绍特级教师斯霞,五六十年来,一直坚持从事小学教育。老师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子女,学生也把这位老师当作妈妈。这篇文章发表后,反响很大。有人说很好,有人说很坏。说坏,是因为这篇文章宣扬了资产阶级的童心母爱,是修正主义的教育思想。文革一起,她变成了机关里头一个批斗的对象。后来,经过认真的内查外调,没有查出她和资产阶级的黑线有什么组织关系,因此也就不再追究了。但必须下放到农民中去,接受贫下中农和改造。
我和全家刚到了农村,还没有安顿妥当,立刻来了电报,要我马上到省五七干校去接受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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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五七干校的校长,是位名声赫赫的人物,曾批判《红楼梦》,说是一部不正经的吊膀子的书。全国都要走五七道路,这五七道路,也是他管辖下的霍邱城西湖军垦农场首创的。
校长只是挂个名。实际负责五七干校整个校务的,是他手下的一名普通参谋。
这位参谋权势极大,也极富领导天才,整个省级机关几万名干部都归他领导。职务,从省委书记,到部委厅局长,到处科长,到干事、工勤员。有20年代30年代的老党员,有红军八路军新四军老战士,有起义过来的将军。所有的人都被称为学员,混合编成连排班。这位参谋,实际上应该算是一位参谋总长了。
学员分成三大类:审查人的革命派,被审查的反革命派,有各种历史问题但未发现现实反革命行为的死老虎,又叫靠边派。
我报到后,就听说此刻干校最伟大的教学任务,是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这个反革命集团的幕后策划人是萧华、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我心中一惊,为什么叫我到干校来接受审查,难道有人瞎上纲,瞎联系,把我也算作“五一六分子”?
难道我心中有鬼?确实有鬼。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新四军第二师政治部工作,当时余立金是政治部副主任。在一九四三年的整风审干时,他又是我们那个整风队的支部书记。余是我那一段历史的证明人。造反派把档案一翻,一联系,把我也算作“五一六反革命”,那是很便当的事。
一场虚惊。造反派根本就没有正眼看我。这次清查“五一六反革命”,实际上是文革当中的造反派内部两派之间的械斗。在江苏,就是“好得很”一派,和“好个屁”一派,这两派之间的互斗。我没有参加任何一派,所以谁也不会把我算作“五一六”。
干校实行军事编制,全校分为若干大队,大队下面有若干连队,连下面有排班。我那个连,前后换了五任连长。每一任连长上任时,第一件大事就是宣布,前一任连长是隐藏得很深的“五一六反革命”。
挖“五一六”就像挖山芋一样,越挖越多,一挖一大串。这一年,似乎是挖反革命的丰收年。每个连队都组织了许多小分队。三五个革命动力,对付一个革命对象,日夜穷追猛打。
我们连有一任连长,是个捉拿“五一六”的英雄人物,很善于搞通宵夜战。他曾在校部介绍过打“五一六”的经验,归纳成一句口诀,叫做:“激战通宵,决胜拂晓”。一个审查对象,被连番疲劳轰炸几个夜晚,拂晓时,瞌睡之极,实在熬不住了,只好承认自己是“五一六”了。
战功显赫的这位连长,后来又被他的继任人宣布为“五一六”,隔离审查。也对他实行了连续几个夜晚的疲劳轰炸。他这个大胖子实在瞌睡之极,就求饶:“请各位讲讲政策,让我睡一觉再斗吧。”
“激战通宵,决胜拂晓”,这不是阁下创造的先进经验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正是非常合乎逻辑的斗争策略。
革命动力小分队,不断研究斗争的战略战术。被审查的对象,也想出了一着高明的策略。有的人,被斗了几天几夜,熬不过了,就说,我愿望交待。但内容重要,我要向上级领导交待。于是被带到了高一层的领导面前。此人坦白交待:我于某月某日参加“五一六”反革命集团。
“你的反革命上级是谁?”“我一直不敢说,因为他就是审查我的小分队队长。”
又突破了一个重要的案件,立刻向校部首长报喜。那位有战功的小分队队长,原来是隐藏得很深的“五一六”反革命。这位小分队队长,理所当然地,立刻被隔离审查。
就这么草率地相信一个人的口供?这不是草率,是阶级觉悟高,是阶级斗争的警惕性高。
造反派们相互间的关系,势力经常消长不定,常以自己为革命派,认定另一派便是反革命派。互相整起人来,常常是不顾死活的。有一派的一个头头,被另一派认定为“五一六”。开了一次好几个连队参加的批斗大会。从关押此人的隔离室,到大会场,相距有两里多路。路两边,排了两排队伍,形成了一条两里路长的人巷。
那位“五一六”头头,被三个大汉架着做喷气式飞机。两人把他的两条手臂反转到背后,一人把他的头发拎起,把头拉得朝后仰着。恰如一架后掠翼飞机。从人巷中穿过时,两边的人,用棍棒敲,拳打,脚踢。
他们本来是用这种方法斗走资派,斗反动学术权威的。九种人斗完了,没有可斗的,造反派们就用这相同的方法,斗自己的同类。在他们的心理上,斗人,整人,这也许是件其乐无穷的事。
有位女翻译,被她对立的一派认定为“五一六”。这位娇弱的女子,性格很倔强,她死不承认。用尽方法斗,她都不承认。斗人的人也斗累了,只好罚她去做苦工。放在连队里做工,又怕别人同情她。想了一个高招,把她送到村上生产队去,让农民去监督她劳动。跟农民说,此人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要让她吃点大的苦头,才能把她改造好。他们失算了,农民也不管她是什么人,只当作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子看,不派她去做重活。造反派们只好自己派人去监督她劳动。
收获时,打好的稻谷堆在场上,越堆越高。走不上去,只好用一条船上用的狭窄的长跳板,架到四五米高的谷堆尖顶上。挑上百斤的稻谷,往上,走这条晃晃悠悠的高跳板,村上没有一个农妇敢揽这个危险的重活。这是强男劳力干的活,造反派们却逼着这位娇弱的女翻译,到这个杂技式的高空跳板上去改造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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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权当革命动力,但此刻也还算不上是革命对象,算是靠边站人物。有人戏称之为次级反革命。在一个连队中,那些靠边派的人物,虽然不是“五一六”,但在“地富反坏右叛特资知”九种人中,难免要挂上一种。有的人甚至要戴上两顶三顶帽子。
每个连队都有这么一大批靠边站分子。我们这些人肩负的伟大使命,就是专司为造反派服务的后勤之责:种菜,养猪,放鹅,运粮,运煤,运柴草,烧饭,烧开水,跑邮局,管浴室,打扫厕所,夜间巡逻,以及种种临时派遣的杂差。有的人还有幸被提升为监视人员,负责在隔离室门口放哨,日夜看守某一审查对象。
我们那个种菜组,年纪最大的有两位。一位是陈玉生,七十多岁了,抗日战争中当过军分区司令员,是位传奇式的人物。他的罪恶是收过徒弟。那时为了开展敌伪军工作,运用吸收一些青红帮的人物作徒弟的方式。这在那时是为了斗争的需要,现在就变成了反革命活动。另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柳亚凡,是位雕塑家。长期在国外工作。50年代回来报效祖国。他的罪恶是解放前为国民党政府人物塑过像。这位艺术家是位极其天真的老人。你若喊他柳老或老柳,他都不高兴。你若喊他小柳,他会答应得很清脆。
这两位老人是菜地上的长年工,是种菜的专业户。他们年纪大了,挑不动水。我的任务就是替他们挑水,运粪,他们负责用长水瓢,把水和粪浇到菜畦上。
我做苦力时间最长的,是当邮递员,兼零星物品采购员。空闲时间没有娱乐,也没有书看。除了“马恩列斯毛”的书,和发下来的时事小册子,别的书也禁止看。打发时间就看报刊。报刊千篇一律,但从头到尾把报刊上的字读完了,时间也就悄悄的开销掉了。这时的刊物极少,有几本通俗的自然科学杂志,就是品位极高的精神食粮了。
我当邮递员兼采购。头天晚饭以后,到各处去收集齐全连人员要寄出的信件,并登记各人要我代买的零星用品,针头麻线,纸笔墨水,香烟火柴,饼干糖果,等等。
第二天早饭后,骑一部破旧的自行车,到15里外的小镇上去寄信,取报纸。通到小镇上,有条乡村土路,晴天坑坑洼洼,勉强通行。落一点小雨,路滑难走。只好改走铁路,走铁路边上的石子路。
铁路轨道两边,有条一两尺宽的小路,有许多碎石子。自行车行走其上,跳跳蹦蹦,歪歪扭扭。不断的摔跌倒。直到半年以后,骑自行车的技术水平高了些,才能稍许适应一点这条荒唐的小路。
每天从镇上回来,自行车都是满载超载。每天都有几大捆全连公订的和私订的报纸,刊物。造反派看的报刊是公订的。靠边派和审查对象看的报刊,一律自费订阅。
每天从镇上除带回报刊,还要带回一些替大家买的零碎物品,一些人家中寄来的包裹。自行车行李架上捆的,车两边挂的,车把手上挂的,每天都要拖回好几十斤。无论冬夏,一趟跑回来,全身汗透。
冬天,干校没有火烤。从镇上回来,车子一卸,立时把全身衣服脱光。门外大雪纷飞,别人全身紧紧地裹着毛衣,棉衣,大衣。我只穿一条短裤头,全身流汗,冒热气。用干毛巾狠命地揩遍周身。文革前我的身体很坏,生过浮肿病,心脏病,胃病,贫血,眩晕症。当邮递员,把我的身体当好了。这真是奇迹,百病不医自愈。谁说文革百无一是?强迫劳动,把身体练好了,也算是文革的德政一桩。有得也有失,文革中劳动过度,发生了脊柱炎。虽无大碍,但变成了终生的不治之症。
上午劳动,生活过得很充实。下午日子很空虚,很难打发。下午不劳动的人,按规定,一律要参加学习。学什么?学那些空洞的,套话,假话连篇的社论,大批判专文,或某首长的讲话。念过一遍,还要谈感想。感想,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瞎发议论的。你要讲感想,不是真的可以讲自己对某一事物的见解。感想,必须规范化,必须程式化,必须按照某种口径,讲人人讲过了千百遍的假话,套话。不好真的去讲自己的所感所想。这种装腔作势的学习,太腻味,太烦人。但又不得不装出一副谦恭好学的面孔。学习,有时甚至比挨批斗还要难过。
千方百计逃避学习。逃避,不是躲起来,也无处可躲。最好的逃避方法,就是劳动,找事情做。帮厨,或者下地种菜,施肥,浇水,收菜。
造反派是世上最先进的人,有极灵敏的阶级嗅觉。两个靠边的人,晚饭后在村头散步。一个说,这几天的蚊子叮咬人特别厉害。另一人说,秋后的蚊子长不了啦。第二天,进行大会指名批判。你说我们造反派是秋后的蚊子,长不了。你这是痴心妄想。我们一定要把“五一六”彻头底查清,一个不漏。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我和另一位靠边的人,休息时无事,便在大院的角角落落的地方挖药草。第二天挨了不点名的批判。不好好学习,不好好改造思想,就妄想自己会治病救人?这是一种资产阶级思想,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只不过觉得生活无聊,挖点药草消磨时间。不想竟会被一下提得那么高。拔得太高了,也就变成毫无力量的虚声恫吓了。
10
副统帅在高空中杂技表演,翻跟头,一头栽进沙漠里。从此后,干校的气氛逐渐缓和了。
我被允许回到我全家下放的深山沟里,和家人团聚。
一个城市放了几十万人到农村来,干什么呢?城里来的人体力差,又不会做农活。会做又怎么样呢?农民并不欢迎再来一些抢他们工分的人。农村劳动力过剩,下田干活,没有必要大家都出工。每天轮流,家中生活困难的人家,照顾一点,多出几次工,多挣点工分。农民都不需要全体下田干活,还要让下放干部去顶替农民?下放干部们没有事干,只好在家里种种菜地,互相串串门子,聊天,闲荡。
这次全家下放,和1957年的那次全家下放,心情不完全一样。那一次是赎罪的心情,忏悔以后,决定重新开始人生。心情是平静的,有希望的。这次由城市搬到农村来,心里也是高兴的,我欢喜农村生活。除此之外,没有一点令人开心的事。时时处处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不是被聪明人愚弄,是被愚昧和愚蠢所愚弄。
下放高潮那几天,全城到处锣鼓喧天,下放人员胸戴大红花,似乎是去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重要大事。到了农村,知道了农民根本不需要在城里吃闲饭,到农村来依旧要吃闲饭的这一大帮蝗虫,只不过是把城市的负担,转嫁给农民罢了。
听省革命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说,军管会某首长在一次会上,说到这次下放的伟大意义时说:这次下放,实际上是一次政治大扫除,把地富反坏右叛特资知九种人,和一切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统统清扫出去,使我们的城市,变成为一个纯洁的毛泽东思想的红彤彤的新城市。
这似乎是一个与邻为壑的办法。城市纯洁了,红彤彤了,垃圾倒到了农村去,农村岂不要变成污秽遍地的农村?
又据说垃圾可以肥田。但城市垃圾很杂,塑料瓶塑料袋不溶于土,破玻璃碎瓷片会戳伤农民的脚。这样一些垃圾,倾倒到农村里,对这项伟大的肥田丰产工程,不知实际效验如何。
11
我落户的这个村子,是沿着一条倾斜的山坞,夹在山溪两边建造房屋,形成一条村街的。我的房子造在村头,地势最高。没有造屋的空隙地,砍了一片毛竹,又削去一个山嘴,才开辟出一块小小的屋基。
造了四大间,隔成八小间。从脚到顶,墙壁全部是用石头砌成的,好像是古代的一座城堡。如果没有人为的损坏,这幢房子在风雨中站立几百年,是决无倒坍之虞的。我是准备终老在乡的,并不想蒙受那座军管的红彤彤城市的荫庇。
这是个深山坞。我的大门柴对面,有一座高山,遮风挡日。每天早晨九点钟以后才见太阳,下午三点钟太阳就不告而别了。门口有一眼清澈的泉,流下去,形成一条明净碧绿的溪水。房屋四周是郁郁苍苍的竹海,陡峻的山岭。
村庄离镇很远,山高路陡,交通不便。买小菜,要跑十五华里,挑着一担菜,来回一趟三十里。
下放初到农村时,积极上山劳动,但农民不需要你的劳动。无事可做,下放干部们只好互相串门,游荡。
这是一个十分清闲幽静的出世乡居,可惜心境十分不宁。有了充分空闲的时间,但心被石头或水泥堵塞得满满的紧紧的。既无心读书,更无心写作。多年养成的舞文弄墨的习惯,此时竟不知何处去了。这与1957年的那次全家下放心境不同。那时心是宁静的,此刻心境是悲苦与躁动的。无论城市或农村,人们的生活都极端贫困,穷,还要吹牛,离共产主义很近。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那么极度紧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要防你,你也要防人。人生的前路上不见亮光。而任何个人的力量又十分软弱,十分无能,无可作为。
无心读书,也无书可读。积书,大多在文革中损失了。劫后剩后,包包扎扎,堆在阁楼上,宁愿让它们成为鼠类有文化价值的美餐,也不想让孩子们去阅读。写诗,写小说,入门并不是一件难事。孩子们读过十来本文学名著,也就可以模仿着涂涂抹抹。但要真正走进文学的殿堂,路途还十分崎岖,十分遥远。
我在文学这条小道上,老是跌跌爬爬。有时是自己走不稳,有时是别人从背后绊腿,甚至捅刀子。时世虽艰难,但我做文字匠,是誓志不渝,至死不悔的。孩子们才走进人生,他们的人生道路很长,歧路很多,我不想让他们覆蹈我的复辙,不想让他们也在荆棘丛生的文学危路上,不断地摔跟头。
不读书,更不看报。报纸上的那些假话,空话,套话,读了,只会败坏人的胃口。我做过多年新闻工作,从来没有见过报纸被弄得如此肮脏。
无事可做。精神解脱方法,概括起来,可以归纳为:看云,听泉,种菜,攀山,挖药,樵柴。
12
否极泰来,社会生活终于发生了变化,四只螃蟹一壶酒,无风无雨过重阳。
文学创作的火苗,又开始点燃了。长春电影厂一位导演,南京人,想为故乡做点贡献,拍一部以南京为背景的影片。他说,南京这个城,从来没有上过银幕。演员们不敢到这个天子脚下拍戏,特别是漂亮的女演员,生怕来得了回不去。
约我做搭档。写电影我是外行。但这时,精神愉快了,又开始萌动了一点文学创作的欲望。没有东西好写,先尝试一下电影的甘苦也好。
导演问我的设想,我对南京最熟悉的生活内容,最感兴趣的题材,是百万雄狮过长江那个壮伟的画面。
从渡江,到拿下南京,到攻克上海,这一段历史,不能用渡江战役这一纯军事观点来概括。这一段历史,有许许多多十分精彩的侧面。我不想编故事,因为这段历史本身提供的生动事实,你是编不出来的。我打算写一部纪实性的影片。
电影就是编故事,否则就是新闻记录片。怎么可能写出一部忠于史实的故事性艺术片?这样的片子,拍出来也是没有艺术价值的。电影界的专家个个反对。我无力说服大家。我讲了渡江前后生活中的一些实际的生动事例,那是再高明的编剧也很难编出来的。好了,导演理解了。我们一同冒险尝试这个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的酸苦果子。
我是这段历史的直接参加者,当时,一直处在这段历史最前边的第一线。但还有许多历史的侧面,是我所不知道的。即使知道的,也还需要作更深刻的理解。我千方百计,看了几百万字的资料,摘录了五六十万文字资料,收集一大批书籍,照片,访问了国共双方的许多高层人士,向他们了解双方统帅部的种种活动的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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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访问时,一位领导同志告诉我,胡耀邦曾多次谈起过,渡江这一伟大事件,文艺作品上应该有所反映。想来他可能有些具体意见,我们便去访问了他。
胡耀邦住在一个大杂院后边小院子里。他从原则上谈到,他对这段历史如何在艺术上表现的看法。正在谈,电灯灭了。他立刻打亮了打火机,点亮了蜡烛。大概是经常停电,蜡烛就摆在手边。在蜡烛的微光中,他换了个话题。他那一番议论,真是惊世骇俗,又开启人的智慧。听君一晚话,胜读十年书。可惜我那时还理解不深,那种磅礴的精神,没有能真正融进这部作品里。
用历史史实直接反映历史,不管写得怎样,都不能算是艺术作品。长影厂果然以这个理由否定了这个本子。八一厂的领导,在这两种不同的意见中,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我不愿再纠缠,怕触电。我写电影本子是很偶然的。是否拍成电影,对于我来说确是无关紧要。这时,有两个刊物同时发表了这个文字本子,我的任务也就算结束。八一厂大胆决定拍这个本子,那已是刊物上公开发表以后好几年的事了。
14
省文联恢复活动了,我受委任主持作家协会工作。
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被打散了十多年的作家队伍团聚起来。用什么方式?用作家们最容易接受的开创作座谈会的形式。
文革把作家协会档案也革光了。没有了会员们的通信地址。只好千方百计查找、问询,然后把开会通知发下去。十几年二十几年不曾见过面,不知下落的人,一接到开会通知,立即赶来团聚。大家都准时报到。
参加这次会议的共计一百零八人。这也就是文革后江苏省作家协会幸存的全部会员了。
报到的那天,只要有空,我都坐在报到处的沙发上,看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们,一个一个走进来。傍晚,一个矮小精瘦的人,提着行李包走到报到处。这不是高晓声么?许多人都听说他早就死了。居然还活着,但已走了形,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他在农村生活困难,生过重病,锯断了几根肋骨,的确是死里逃生。开了七天会。发言时,不约而同,各人讲各人自己几十年的经历。有下放的,有蹲监狱的,有开除公职的,有劳改的。讲的人声泪俱下,听的人唏嘘、痛哭。开了七天会,会场上七天都是一片哭声。这情景,很有些像解放战争中部队的诉苦运动。
多少年来,多少次政治运动,整人的人,被整的人,都在一起开会。听到被整者悲惨的遭遇,引起了整人者深沉的反思。文革中对立的两派,当时不共戴天的模样,也在各自的痛苦回忆中化解了。
这次的创作会议,根本没有谈到创作问题。谈的是文学创作的主体,作家们几十年来所经受的风霜雨雪。这是一次解放创作生产力的会议,也是一次解开绳结,化解冤怨的会。
新时期文学的萌动,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省委做了决定。《探求者》的荒唐案件终于化解了。那天,我请《探求者》的难友到我家小聚。我备了洋河,茅台好几种酒。我滴酒不沾,坐在一边看大家发酒兴,发酒疯,也是一件趣事。吃到最后,我又拿出一件有文物价值的工艺品,李白醉态瓷酒壶,作为奥斯卡金像奖,让酒鬼酒神酒仙们角逐。八仙们一一败下阵去。只剩下陆文夫和叶至诚争夺冠亚军。
陆文夫荣获冠军。我授奖。陆文夫手捧奖壶,突然号啕大哭。这哭有传染性,酒仙酒鬼酒神们,也跟着呜呜哭泣。
眼泪,冲刷了几十年的心头郁闷,眼泪也净化了心灵。
本文选自《人生沉浮录》上册,柳萌/主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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