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vol.60| 当欲望不再是大他者的欲望时①

文摘   2024-12-12 20:45   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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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cis Thomas Vallejo作品


[@Parallax视差之眼 编者说] 本节节选自Mari Ruti《存在的独一性》The Singularity of Being)(2022)的第七章:“升华的伦理”(The Ethics of Sublimation)。我们将分两期推送完毕。Mari Ruti是著名的批判理论与性别研究学者,也是一名女性主义理论家,于2023年去世。本文的编辑对原文作了一定的重点内容标记。




在对拉康理论的阐释中,斯拉沃热·齐泽克区分了两种主体:一种是规范化的欲望主体另一种是反规范化,甚至革命的驱力主体。根据齐泽克的观点,欲望主体无法将自身从占社会主导地位的符号戒律中解脱出来,因为欲望主体的欲望只是大他者霸权欲望的再现:大他者通过占有主体的欲望以引诱主体的屈服(甚至在无意识的层面上,欲望主体所欲望的正是文化条件所规定的欲望)。相比之下,驱力主体能够“穿越”被“大他者”驯化的无意识幻想;驱力主体能够识出欲望的诡计,潜入驱力的反叛能量中,从而获得某种“实在的”满足——而不仅仅是想象的满足。简言之,驱力主体有能力采取拒绝大他者欲望的伦理“行动”(act)(即使在极端情况下,拒绝大他者的欲望意味着毁灭自己)。在这种解读中,伦理与驱力是一致的。而尽管拉康坚持认为精神分析的伦理是一个不屈服于欲望的问题,这里的欲望却与伦理直接对立。
齐泽克对欲望和驱力之间的区别作了如下描述:
在拉康看来,欲望和驱力在形式结构上是对立的:欲望在匮乏的隐喻中无限滑动,而驱力则是封闭的循环运动;欲望总是无法被满足,而驱力却能生产自身的满足;欲望由象征的“律法/禁令”所维系,而驱力则游离于“律法”的辩证法之外。因此,欲望与驱力形成了一个相互排斥的视差统一体:每一个都不可化约为另一个,我们永远无法找到一个它们结合在一起的空间。[1]

在齐泽克的解释中,如果欲望永远无法从象征界的律法中解脱;那么驱力仅凭自身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如果欲望总是不能被满足;那么驱力通过不断失去客体来获得满足(达到其“目的”)。如果欲望愚蠢地追求一个客体,作为主体幻想已经失去的原初非客体(“原物”)的替代物;那么驱力,正如齐泽克所说,“以缺失本身为客体,在‘失去满足’本身的循环运动中得到满足。”[2]换句话说,如果欲望被那些虚假的客体(它们承诺主体的满足)所激起,“驱力就不是对失落客体的持续依恋,而是对失去本身的不断重复——驱力的客体不是失去的客体,而是作为客体的失去本身”[3]。因此,与欲望相比,驱力的优势之一在于,它完全无视客体,而是在不断重复的失去中寻找享乐,从而绕过了客体贯注(object cathexis)的失落。

[1] Slavoj Žižek , Less than Nothing: Hegel and the Shadow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 New York : Verso , 2013 ), 900 .

[2] Žižek, Less than Nothing, 899.

[3] Žižek, Less than Nothing, 579.

首先我想指出一点,我在一定程度上赞赏齐泽克的推理,甚至明确地为其辩护过。[4]与齐泽克一样,我相信,用拉康的术语来说,对存在主体的缺失(subject’s lack-in-being)的唯一“治疗方法”就是接受一个说法:没有所谓的治疗方法,即没有欲望的客体可以明确地填补主体的缺失。我还明白,齐泽克对欲望的不信任背后有着合理的担忧,即消费资本主义(对消费资本主义的批判对于齐泽克的理论政治干预至关重要)利用了这样一个事实:主体试图通过将自己的欲望投注到商店橱窗、广告牌、电视屏幕、在线网站和其他吸引眼球的场所中,来逃避自己在本体论上匮乏的现实。

毫无疑问,资本主义的兴盛源于主体对填补缺失的寻求这一行径当然毫无希望,而这个世界充斥着各种承诺带给你满足的欲望客体(当然是欺骗性的)。我一直对齐泽克的说法深信不疑,即西方社会的驱力是“享乐的命令”(injunction to enjoy)。享乐的命令不像更早期的社会那样通过限制(例如正常性行为的规则)来限制我们的享乐,而是有意鼓励我们纵情享乐。[5]我们只会担心自己享乐得不够。然而,我们“享乐”得越多,资本主义就越有利可图。事实上,如果说在过去,努力使我们的欲望摆脱专制社会禁令的束缚是有意义的;那么,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如此田地:每一个被重新“解放”的欲望都会被大他者占有,从而只是加强了大他者对我们的控制。

[4] 参见Mari Ruti , Distillations: Theory, Ethics, Affect ( New York : Bloomsbury Press , 2018 ).

[5] 参见Mari Ruti , Penis Envy and Other Bad Feelings: The Emotional Costs of Everyday Life ( New York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 2018 ).

资本主义是如此有效地操纵着欲望,以至于即使主体对其所获得的商品感到失望,也不会对资本主义系统满足欲望的能力产生任何持久的幻灭感。正如托德·麦高恩(Todd McGowan)巧妙地说明,资本主义给人一种印象:即主体只是还没有碰上合适的客体。资本主义给人一种希望:就在拐角处,或者在下一家百货商店,有一个客体等待着主体,它将最终给予主体应有的满足。[6]因此:我们越来越难以想象一点:我们能够拥有独立于大他者欲望之外的欲望吗?

鉴于这一现实,我理解这样一种观点的吸引力,即如果驱力不需要客体来满足它(驱力体验到失去本身就是一种满足),那么我们就可以用驱力来取代欲望,从而躲过资本主义的引诱。毕竟,对客体没有需要(need)的主体对资本主义也没有需要;[7]这样的主体走过梅西百货的橱窗时,甚至不会去注意里面精心摆放的陈列品。我喜欢这个观点,真的。然而,齐泽克一再试图以牺牲欲望为代价来引起人们对驱力的重视。我这才意识到,这一解决资本主义罪恶和客体引诱的方法抛弃了人类心理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即是这么一点:除了商品提供的欺骗性满足之外,我们还能够欲望其他的客体——人、理想和原则——这些客体不属于资本主义的范式,更一般地说,也并不属于大他者的欲望。

[6] 参见Todd McGowan , Capitalism and Desire: The Psychic Cost of Free Markets ( New York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 2016 ).

[7] 麦高恩在《资本主义与欲望》一书中提出了类似的论点。

当齐泽克断然地将驱力凌驾于欲望之上时,他并没有区分不值得我们依恋的对象和值得我们依恋的对象。齐泽克暗示,欲望本质上是错误的,是政治上的倒退,我们欲望的客体总是受到资本主义规范性的污染。与此相反,我认为有些客体不仅值得我们依恋,而且还能真正满足我们、丰富我们。有时,伦理就是我们对客体的一种捍卫,要么是因为我们珍视着伦理,以至于没有什么能动摇我们对伦理的忠诚,要么是因为我们坚持一点:无论冒着怎样的风险,我们都要支持正义,这是正义的要求。
本文旨在说明,齐泽克对欲望与驱力的区分过于武断——至少在某些情况下,主体完全能够以与大他者的欲望无关的方式欲望着,甚至可能直接挑战大他者的欲望。更具体地说,我想提出一点,如果不存在一个欲望客体——一个人、理想或原则,伦理“行动”是极不可能发生的。这一欲望客体捕获了主体的“享乐”,并因此抑制了主体的“享乐”,以至于主体感到:它不得不采取违背自身利益的行动。如果真像齐泽克声称的那样,驱力“是一种封闭的循环运动”,那么驱力本身就永远无法促使主体采取任何行动;它会乐此不疲地、孤独地周而复始,而不能考虑到自身之外的任何事物。也就是说,主体需要某种超越自身的东西——超越驱力的东西——来促使主体采取行动。

我赌,只有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激活主体欲望的客体,才能够提供这样的刺激。



升华的例子


要反思欲望的伦理潜能,就必须证明升华在拉康理论中的核心地位。升华是我最感兴趣拉康思想维度,但齐泽克似乎不这样认为。我认为,通过升华的视角来思考拉康伦理学——拉康关于将一个平凡的客体提升到“原物的高位”的评论[8]——能够对拉康理论的重要方面进行富有成效的重新评估,甚至可能比齐泽克对破坏性伦理行动的理论化(现在已经成为拉康研究的范式)更能推动这一理论朝着更具亲和力的方向发展。简而言之,我希望对齐泽克的以下论述提出质疑:

关于驱力与欲望之间的这种关系,我们或许可以冒险对拉康的精神分析伦理口号“不要放弃你的欲望”做一个小小的修正:欲望本身不就已经是一种屈服,一种妥协的形成,一种隐喻性的滑动、退却,一种对难以克服的驱力的防御吗?“去欲望”(to desire)意味着向驱力让步——只要我们效仿安提戈涅,“不要向你的欲望让步”,我们不就恰恰走出了欲望的领域,不就从欲望的模式转向了纯粹驱力的模式吗?[9]

[8] Jacques Lacan , 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Book VII (1959–1960): The Ethics of Psychoanalysis, ed. Jacques-Alain Miller , trans. Dennis Porter( New York : Norton , 1997 ), 112 .

[9] Slavoj Zizek, Looking Awry: An Introduction to Jacques Lacan through Popular Culture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92), 172.

请允许我直截了当地表达我的不同意见。首先,齐泽克提议的“修正”远不是“小小的修正”:这一修正对我们理论化拉康伦理学的方式,对主体性的结构、对主体与世界的关系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其次,我并不认为拉康将伦理学与欲望(而非驱力)联系起来是我们应该急于纠正的推理失误,也不认为欲望“不就已经是某种屈服,一种妥协的形成”。安提戈涅在实施她的行动时,并没有“从欲望的模式转向为纯粹驱力的模式”。相反,安提戈涅的行动体现了她对波吕尼刻斯的忠诚,或者说是对自己原则的忠诚。至于她牺牲自己是因为她爱波吕涅克斯,还是因为她珍视为波吕尼刻斯举行体面葬礼的理想,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行动是为了某人或某事。简而言之,没有波吕尼刻斯,没有安提戈涅所珍视的原则,就没有安提戈涅的行动。
尽管欲望确实起到了抵御享乐的全部(消灭)力量的作用,但我并不同意齐泽克所言“欲望与享乐本质上是对立的,甚至是排他的”。[10]我也不相信,正如齐泽克在本文开头引用的那段话中所说,欲望与驱力“每一个都不可化约为另一个”,“我们永远无法找到一个它们结合在一起的空间”。我想说明的是,升华恰恰可以作为“它们结合在一起的空间”,在升华的空间里,欲望有可能(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占有驱力的某些焦虑。换句话说,我想提出一点:
欲望,至少是那种能够引诱主体行动的欲望,是由升华了的享乐构成的,而这种享乐已经依附于人、理想和原则。
齐泽克本人对这一问题的解释最初似乎与我的解释一致,他写道:“然而,如何可能将欲望与享乐结合起来,在欲望的空间内保证最低限度的享乐?拉康著名的‘客体小a’(object a)在欲望和享乐这两个互不相容的领域之间起到了中介的作用,使之成为可能”。[11]我完全同意这一点,因为正如我稍后要说明的,我也相信,正是客体小a掌握着“在欲望的空间内保证最低限度的享乐”这种欲望的关键。因此,我与齐泽克的分歧可能只是侧重点不同的问题,而非完全不同的诠释。
[10] Slavoj Zizek, “Desire: Drive = Truth: Knowledge,” Umbr(a),1997. Available10online: https://www,lacan.com/zizek-desire.htm (accessed luly 7. 2021).

[11] Ibid.

齐泽克正确地指出,客体小a不是我们的欲望,而是使我们的欲望运动起来的东西:它是“赋予我们的欲望以一致性的形式框架”。[12]齐泽克因此承认,尽管从一个客体到另一个客体之间的欲望存在着各种隐喻性的位移,但我们的欲望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特异性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与我们的基本幻想有关,与我们奇异的欲望结构的最深层有关。换句话说,由于不存在普遍适用的欲望公式,我们每个人都发明了自己的“私人”公式,从而赋予我们的欲望一种自动的价值,即这种欲望附着于符合我们“预先给定的幻想”的客体。[13]所有这一切都很有道理。然而,我的解释与齐泽克的解释不同,我感兴趣的是客体小a的崇高方面,而不仅仅是它的“可怕”层面,甚至是“恐怖”层面——按照齐泽克的说法,这些层面“剥夺”了主体,使主体“沦为无尊严和自由的傀儡”。[14]
关于这一点,齐泽克以一个广告为例,该广告的画面是一系列身着紧身泳衣、肤色黝黑的女性,以推销一种防晒乳液,广告语是“Each has her own factor.”。[15]这则广告的前提是对女性进行庸俗的、厌女的物化:只要你能找出她的“因素”(factor),每个女人都可以被“拥有”。齐泽克用这则广告来证明,一般来说,每个主体都有自己的“因素”,有自己的基本幻想。我同意这个观点。然而,我并不同意这种“因素”总是“不令人振奋”。[16]相反,我认为拉康提出,在某些情况下,有关的“因素”呈现出一种崇高而非贬低的色调:客体小a并不总是令人羞愧或贬意的,相反,它可能指向主体欲望的客体中的崇高内核。因此,客体小a并不总是剥夺主体的“尊严和自由”,而是(正如我所要展示的)有助于主体体验这两者的能力。而升华,则是完成这一壮举的机制。
[12] Ibid.

[13] Ibid.

[14] Ibid.

[15] 这里的Factor是指彩妆品牌Max Factor。Ibid.——译者注

[16] Ibid.


12.12@ Parrallax视差之眼
文| Mari Ruti
译| Intro
审| Ophe
编| Althus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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