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vol.39 | 《基督教无神论》:“非物”唯物主义

文摘   2024-08-19 10:47   浙江  

The Sweet:Co-Co

[@Parallax视差之眼 编者说] 本节选自齐泽克《基督教无神论》第三章“论叠加态和非物”的最后一节。本文衔接自译-介| 齐泽克与量子力学——《基督教无神论》:论叠加态和非物(中)。本文译作仅为学习用途。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过于接近一个物体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立陶宛陶拉格的尤金尼尤斯·卡瓦利亚斯卡斯(Eugenijus Kavaliauskas)拍摄的蚂蚁脸部特写最近在网上疯传,看一看就不难发现,一只小蚂蚁的头被放大后,会给人一种无法动弹的恐惧感,就好像恐怖电影中的怪物的头就在我们面前。[1]虽然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图像,但这幅图像并不是我们现实中的比例:放大在某种意义上将其想象化,使其成为我们现实的一部分,从而将其转化为纯粹的噩梦般的邪恶。这种分裂不仅仅是我们对现实的主观感知与客观现实本身之间的分裂:蚂蚁头部的恐怖也在于我们对它的感知。人体也是如此:如果我们把身体的某个细节(比如肛门口)放大,也会产生恐怖的效果。因此,即使在摄影图像的这一基本层面,纯粹的放大也会改变客体的本体论地位。

在这里,科学的作用至关重要。科学从“用与感知现实不符的公式来符号化现实,到重新想象这些公式所揭示的东西——不仅是诺斯替派蒙昧主义对科学理论的挪用(量子力学经常在这个意义上被解读),而且还“内在地”寻求某种形式的万物统一理论、量子与万有引力的统一等。现代科学话语的主要影响(在量子力学中达到顶峰)是人类的感官知觉与自然之间的不一致:现代科学处理(并产生)了人类的感官知觉与自然之间的不一致:科学以符号/数学的方式操纵物理现实,破坏了我们作为现实所感知的物质的统一性;它在我们的现实中引入了“各种物质,从拉康提到的赫兹波(Hertz waves),到量子力学、天体物理学中更明显的例子,更不用说更世俗的信息技术领域”:


拉康对这些“非物”(achoses)的出现表示敬意。他声称,正是在它们的基础上,我们才能最终——无神论地——在完全不同的意义上思考唯物主义,即放弃庸俗唯物主义所坚持的“物质的意识形态性”......这种唯物主义专注于科学所产生的、可以说是非对称的物质效应,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即这种效应本身就要求与现实的反复接触......科学是“从事先什么都没有的东西中”建构自身的——因为这种非物质的东西只有通过数学的形式化才象征性地成为某种东西,才具有形式。[2]


当然,“非物”(no-things or athings)一词,其模糊性带有典型的拉康味:“a”可以被解读为否定的标记(如单词“arhythmic”或“apolitical”),也可以被解读为“客体”(objet a),表明非物(在我们的普通现实中没有实质支撑的客体)作为欲望的客体——原因的具身而出现。然而,我们无法完全假设科学的这一基本结果,因此,“现实科学的符号操作总是伴随着对其操作客体的想象化”。这种想象化在两个层面上进行。在科学话语本身中,当科学“明确地试图提出一种和谐的、整体的世界观”时,这种想象化就会出现,这一点可以从人们拼命寻求现实的终极公式——万物理论((theory of everything; TOE),或者“至少向终极迈近了一步,最好是以综合先前存在的公式为形式(例如,弦理论或量子引力应该容纳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相互对抗的结论)”[3]中看出。今天,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唯物主义者,困难就在于此:不仅要倡导科学,反对一切形式的唯灵论(从史蒂文·平克(Steven Pinker)、克里斯托弗·希钦斯(Christopher Hitchens)到萨姆·哈里斯(Sam Harris)等所谓“新唯物主义”的支持者都在这样做),而且要像阿尔都塞在几十年前就清楚看到的那样,反对科学自身自然的的意识形态性,即使(尤其)是在其最还原的形式下。不幸的是,就连蔡林格也屈服于这种诱惑,他同意达赖喇嘛的观点,即偶然性表明:也可能是上帝隐姓埋名、在我们知识无法触及的层面上行事。[4]

[1] 参见Terrifying close-up of an ant’s face gives horror movie monsters a run for their money (msn.com).
[2] Lorenzo Chiesa and Adrian Johnston, God Is Undead (未出版手稿)。
[3] “经典”是指Fritjof Capra’s The Tao of Physics: An Exploration of the Parallels Between Modern Physics and Eastern Mysticism (1975).有关最近流行的版本,请参阅2022年诺贝尔奖Universe is not real | Where quantum physics meets Vedanta – YouTube,作者声称现代量子物理学证明了古代的吠檀多已经知道的事情:(1)世界不是真实的;(2)观察者使世界存在。
[4] 参见So sieht Quantenphysiker Anton Zeilinger die Welt | Sternstunde Religion | SRF Kultur – YouTube.
韩秉哲《非物》
韩秉哲在《非物》(Non-things[5])一书中提出了“非物”(or athings)这一概念,该书以真实事物的存在与语言的对立为基础,真实事物开启并维持着一个生活世界,将仪式的稳定性引入其中:“非物遮蔽了事物,污染了事物。垃圾信息和通讯破坏了无声的风景,破坏了事物谨慎的语言。”(80)事物是静态的,有着持久性和稳定性,而信息是流动的,它是多种图像和文字争夺我们的注意力,争夺我们“喜欢”的流动。在我们这个数字化的信息社会中,现实被还原为由我们(主体)支配的信息,是去神圣化的客体,没有任何光环。它们不再是密不透风的物质,而是“非物”,是我们可以随意增殖和操纵的数据,因为它们没法做出任何抵抗......但是,事情马上变得更加复杂:数据的宇宙并不只是非物质的:相反,它将现实还原为它称之为“纯粹物质”的东西,还原为不含任何神秘色彩的物质性——我们在Pornhub上看到的(或在色情电影中看到的)正是物质性肉体交配的愚蠢狂欢。反过来说,物之所以为物,恰恰在于其非物的一面,即在其无形的内核中唤起非物质的秘密。韩秉哲无疑意识到了这一悖论,因为他在声称“非物遮蔽了物,污染了物”的同时,还写道:

日常感知中的普通事物是符号秩序的代表,而秘密的事物本身则是非物(achose)。非物“是摆脱了象征的实在。非物“从象征的网中溜走。它是现实的刺点(punctum),比起‘盲区’(champ aveugle)或‘细微的外场’(hors-champ subtil),它破坏了‘认知点’(stadium),破坏了庞大的信息领域”。
59-60

另见几页之后的类似表述:“非物之所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它不提供信息。它是艺术品的反面、神秘的后院、‘细微的外场’,甚至是它的无意识。它回击艺术的失魅”(65)。
因此,有一种“坏”的信息性非物(非物质数据的虚构)和一种“好”的非物(摆脱了象征的实在)。沿着这一思路,韩秉哲转述了巴特对“认知点”和“刺点”的区分:认知点被赋予了一种‘主权意识’。我让我的主权注意力在浩瀚的信息海洋中滑行。与此相反,刺点则让我处于极端被动的状态。它让我变得软弱。我失去了自我。在我没有做出任何有意识的决定的情况下,有些东西“让我感到凄凉”。(58)在这里,我们必须引入“自我”与主体之间的区别:巴特所说的刺点是拉康式的客体小a,即虚拟—实在客体(现实的剩余),它“搔痒”了主体,并因此构成了主体性的维度。主体通过“自我”的丧失/清空而出现——“自我”指的是“人”的幻想财富,它存在于主体的虚空之中。
(63)在这里,韩秉哲将情色与色情对立起来:色情展示了一切,展示了所有的细节,但它完全去情色化了被展示的身体,抹去了它们的光环。与韩秉哲的某些论述相反,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并不是从事物的物质性转向信息的非物质性:事物在其愚蠢的现实中仍然是被分析和操纵的客体。消失的是它们的非物性,它们的光环,而光环是如何被赋予的?通过语言。“神秘”的不可言说的剩余是语言本身的回溯。
此外,韩秉哲还忽略了另一模糊性。当他引用庞吉的话来赞美诗歌的情色维度时,认为诗歌是一种具身的东西,在诗歌中,词语不再是自我贬低式的信息传递工具,但他并没有提到诗歌淫秽的反面,即对使人难堪的词语的厌恶/迷恋,这些词语以其旋律的物质性打动了我们。即使是最好的流行歌曲,也会经常使用超越其意义的词语和旋律(如1971年Sweet乐队的名曲《Co-Co》,其中有一个无意义的词语重复出现,猥亵而琅琅上口:“ho-chi-ka-ka-ho-co-co-co-co”[6]);这与他们的另一首主打歌“Papa Joe”的歌词“Rumbo rumbo hear papa Joe”情况相似。
我们由此进入了拉康所说的“呀呀儿语”(lalangue)的领域,即所有非故意的含糊不清和玩文字游戏的语言。看起来,“呀呀儿语”打开了我们抵制权力霸权话语的空间。在当今中国,“草泥马”(Grass Mud Horse)或“Caˇonímaˇ”是一个基于双关语的网络流行语:它是对普通话“cào nıˇ ma”(字面意思是“操你妈”)的戏谑。Caˇonímaˇ是中国网民反抗话语的典范,是中国网民争取自由表达的吉祥物,它激发了诗歌、照片和视频、艺术作品、服装系列等的灵感。因此,它是被称为“恶搞“(e'gao )的更广泛的中国网络恶搞、嘲讽、双关和夸张模仿文化的一部分,其中包括视频乱剪和其他类型的拼贴视频。[7]在我们自己的文化中,只需提及哈根达斯(Hä agen-Dazs)冰淇淋——这个名字是如何出现的?鲁本·马图斯(Reuben Mattus)是移居美国的波兰犹太人,于1959年创办了哈根达斯冰淇淋公司。
然而,该公司对名称的发音忽略了“ä”和“z”这两个字母,而且丹麦语中不存在“ä”这样的字母或“zs”这样的双音词。据马图斯称,这是为了向丹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对犹太人的模范待遇表示敬意,并在早期的标签上标注了丹麦的轮廓图。马特斯认为,丹麦也以乳制品闻名,在美国有着正面的形象。但据他的女儿多丽丝·赫尔利(Doris Hurley)说,她的父亲曾坐在厨房的桌子前说了几个小时的无意义的单词,直到他想出一个他喜欢的组合为止。[8]
[5] 参见Byung-Chul Han , Non-things, Cambridge : Polity Press 2022.
[6] 参见Sweet – Co-Co – Disco 11.09.1971 (OFFICIAL) – YouTube.
[7] Grass Mud Horse – Wikipedia.

[8] Häagen-Dazs – Wikipedia.

哈根达斯的Reuben and Rose Mattus
Häagen-Dazs难道不是最纯粹的“呀呀儿语”(lalangue)吗?这个名字浓缩了所谓的历史事实(丹麦对犹太人的待遇、丹麦是一个以乳制品闻名的国家)、在事实层面上虚假的想象联想(字母“ä”或数字“zs”在丹麦语中并不存在,尽管它们“听起来”像丹麦语......对我们来说,当然不是对丹麦人来说),以及我们对无意义语音的享乐。这种现象远不止出现在普通的语言中:许多哲学或科学术语都是以类似的方式形成的,它们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它们的声音令人愉悦或令人产生不当的联想?想想量子力学吧:作为量子概念的“退相干”、任意子(anyons)、夸克(quarks)(也指一种健康的软奶酪),还有宇宙大爆炸......

呀呀儿语中“堕落”的淫秽语言对科学概念的这种感染,绝不是将科学相对化为一种历史现象:真正的普世科学很容易从一种普通语言移植到另一种普通语言,而后者以不同的淫秽语言影响其话语。这个案例清楚地表明,呀呀儿语不应被归结为某种颠覆性的诗意嬉戏,它能将言说者从霸权意识形态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呀呀儿语还(甚至可能主要)充当暴力羞辱和压抑的工具。种族主义者的一个典型行为是用一个看似“中性”的词来称呼其敌人,这个词的淫秽回声传递着明显的种族主义信息——当人们注意到这一点时,行为人声称他的双手是纯洁的,因为他使用的是中性意义上的词......真正的解放行动在于我们有能力将一个纯粹的普遍概念从其淫秽的污染中提取出来。试着用纯粹的逻辑结构来表述一个种族主义/性别主义的概念,其荒谬性就会立刻显现。

我们由此提出了一个弗洛伊德式的老问题:为什么我们喜欢压抑本身?也就是说,权力对我们的控制不仅仅是通过压抑(和镇压)来维持的——而(压抑和镇压)是通过对惩罚的恐惧来维持——而是通过贿赂我们来换取我们的服从和被迫放弃——我们用服从和放弃换来的是放弃本身带来的变态的享乐,是损失本身带来的收益。拉康将这种变态的享乐称为剩余享乐:不存在“基本享乐”,人们只能在其加上剩余享乐,享乐永远是剩余的、过剩的。正是对马克思的借鉴,尤其是马克思的剩余价值(Mehrwert)概念,使得拉康能够将他“成熟的”客体小a概念,即欲望的客体原因,作为剩余—享乐(plus-de-jouir,Mehrlust)。弗洛伊德朝着这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他谈到了“享乐的获得”(Lustgewinn),这并不是指享乐的简单提升,而是指主体在努力获得快感的过程中走过的形式上的弯路所带来的额外快感。在这里,我们已经提到的癔症的逆转就是一个例子:对快乐的放弃变成了放弃中的快乐,对欲望的压抑变成了压抑中的欲望,等等。这种颠倒正是资本主义逻辑的核心所在:正如拉康所指出的,现代资本主义始于计算(获得利润)的快感,而接下来对快感的计算又立即返回到计算(利润)的快感。

与此相反的是,有一种东西静默地存在着,支撑着一个世界:关于这一点,韩秉哲举出的例子要么是高贵的纪念碑,要么(大多)是对拥有它们的人有意义的小东西(一本旧书或(韩秉哲自己的例子)一台上世纪50年代的点唱机,它们都在主人的心中象征着生活的稳定)。但是,那些因为见证了难以言表的恐怖而应该保留下来的物呢?这种极端情况表明,神圣的层面也有其阴暗的一面:奥斯威辛集中营尽管有着难以言表的恐怖,但它也是神圣的,它揭示了神圣的邪恶一面——其过剩的恐怖使它变得神圣

回顾马雷克·埃德尔曼(Marek Edelman)的事例,他是二十世纪真正的英雄之一(波兰犹太人,1943年华沙犹太区起义的最后幸存者)。1968年,当他的妻子和孩子在反犹太运动愈演愈烈的情况下移居国外时,他却决定留在波兰——为什么?甚至崇拜他的一些人也猜测可能是病态的原因(他与母亲的病态关系)促使他这样做,但在几十年前的一次采访中,他说得很清楚:他把自己比作奥斯威辛集中营遗址废墟上的石头:“总得有人和这里的逝者待在一起”。这句话道出了一切:最重要的是:他赤裸裸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而不是他的宣言——是埃德尔曼的在场,是他“在那里”这一赤裸裸的事实,让我们对奥斯威辛集中营难以言表的恐怖记忆犹新,胜过所有关于它的书籍、音乐和电影。

非物质的“非物”与惰物(inert things)的“静默存在”的二元性难道不是另一种互补吗?所以,关于量子力学的一章必须以“非物”结束:量子力学在其波振荡的概念中打破了“非物”作为模糊精神现象的神秘空间,并将其定位在物质现实的基础上。非物并不表明物质现实是非全——正如拉康清楚地看到的那样,它是激进唯物主义的终极证明。

8.16@Parallax视差之眼

文| 斯拉沃热·齐泽克

译| Intro

审| Ophe

编辑| Lu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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