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 《基督教无神论》:让宗教给自己做一做减法(中)

文摘   2024-07-17 10:30   浙江  

编者按|Parallax持续关注欧陆哲学以及延伸的当代政治、艺术发展,以表明这三者实际上没有明确区分,启发读者思考中国当下,不断在公众号“思想者与行动者的结合”之使命上探索。

暑期Parallax的新书:齐泽克《基督教无神论》,从今日开始推送,预计隔两天推送,有公众投稿或是特殊情况除外。《基督教无神论》(The Christian Atheism),是齐泽克于2024年出版的新书,由出版商“Bloomsbury”出版发行。

齐泽克的神学核心是,上帝内部有着超越上帝的东西,上帝本身并不相信上帝,这是无意识的,但却坚信自己是上帝。与约翰斯顿不同,约翰斯顿过于急切地否定了神学与哲学的自反性,断言非一,而齐泽克在基耶萨与约翰斯顿的论争中走向了量子物理学的论证,但是仍然保持了他的“比无更少”的核心观点。

本中译本由Althusser与Intro合作翻译,其中,Althusser负责引介、第一章、第四章、第五章等部分;Intro负责第二章、第三章、第六章以及结论部分。在翻译完全书后,将会有纸质版合集印出,作为精装本礼品送出,或作为文创纪念品售出。现将目录呈现如下(此译名仅为暂定,随着翻译推进,会作相应修改)


介绍:为何真正的无神论应迂回曲折
西方的自我毁灭——反犹主义与交集性——观看《All Six Feet》的重要性
1.让宗教给自己做一做减法
谁无法掌握真理?——非洲悲观主义中的主体性——上帝相信他自己吗?——作为解放性共同体模范的圣灵——什么是真正的唯物主义——从不可知论到纯粹差异
2.为什么拉康不是一个佛教徒?
小乘佛教、大乘佛教——佛教经济学——为什么菩萨是假的——反牺牲——终极选择
3. 论叠加态和“非物”
现实本身怎么会是错的?——贝尔定理——被欺骗的上帝——空间或时间——“非物”唯物主义
4.神圣的,淫荡的,以及不死的
吃掉最后一位食人族——乱伦的短路——一个真正皆大欢喜的结束——寻找你自己——又酸又甜的上帝——于天堂之下,还是分裂的天堂之下?
5.非人,非神,也非自然
宇宙论,作为异教基督教的病症——聊天机器人过于聪明的愚钝——堕落的机器——欢迎来到后人类主义这个大荒漠!
6 为什么政治本质上是神学的?
神圣的“云”——无敌人的敌对——政治正确VS伦理——从敌对到阶级斗争
结论:精神分析的必要
既非生物性,也非文化性别——睾丸粉碎机,过去和现在——不仅在印度的曼尼普尔——左翼呼吁法律与秩序

上篇入口:译-介| 《基督教无神论》:让宗教给自己做一做减法(上)

本文简介| 斯拉沃热·齐泽克长期以来一直是基督教神学的评论者和批评者。他对巴迪欧“事件”概念的关注,以及对新约保罗思想的研究,使他的思考带有明显的神学转向。该书首次阐述了齐泽克的宗教生活理念,涵盖了从佛教思想、辩证唯物主义、政治主体性、量子物理学到人工智能和聊天机器人等广泛的传统和主题。

《基督教无神论》提供了对齐泽克神学项目的独特见解,是第一本对其宗教思想进行深入探讨的专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辩证唯物主义者,必须经历基督教的体验。”对于他整个“体验”概念的关键,并非某种精神上的启示,而是唯物主义思想的逻辑。这种一边肯定基督教神学,一边解构它的方式,是齐泽克的惯用手法,但对他来说,它具有深远的政治、哲学,最终还有个人的意义。

这本书是齐泽克迄今为止对神学和宗教最全面的论述。


作者简介| 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1949—),斯洛文尼亚作家、学者、哲学家,出生于斯洛文尼亚卢布尔雅那。他是卢布尔雅那大学社会和哲学高级研究员,拉康传统最重要的继承人,他长期致力于研究拉康精神分析理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将精神分析、主体性、意识形态和大众文化熔于一炉,形成了极为独特的学术思想和政治立场,成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最为耀眼的国际学术明星之一,被一些学者称为黑格尔式的思想家。现任教于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担任伯贝克学院人文研究所所长。


文|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

译 | Althusser
校、编 |Althusser


LET A RELIGION DEPLETE ITSELF


让宗教给自己做一做减法(中)


本文约8000字


上帝相信他自己吗?


所以宗教在这里是从什么地方进入的?要理解宗教是如何运作政治,尤其是要理解其运作的不同模式,那么精神分析的那对神经质与倒错者的夫妻是必不可少的——并不是把宗教化约为仅仅只是灵能爆发(psychic disturbances)的一种形式,而是去认识到一种在宗教实践中已得到去清晰表达的普遍性机制。宗教是真正的信徒准备去牺牲所有的结果,包括他的生命,并且精神分析允许我们去认识到神经质的机制事实上保持了这种自我牺牲的可读性:神经质这种症状是“类似于他人-维持(Other-sustaining)的(自我)牺牲”[1],这便是为什么,正如约翰斯顿指出,“神经质成为了真正的无神论者,当分析师使得他们停止自己有意无意地以在其生活经历中屏蔽特定有意义他者之名所经受的痛苦,而不是对此进行忽视处理,亦或是无动于衷。”[2]所以我并不为了一个全能的上帝而牺牲自己,我会为了混乱不堪的上帝之无能而牺牲自己。人们应当注意到这个理念反费尔巴哈(anti-Feuerbachian)的突刺:当我们将赌注压在“上帝”一边时,我们并不是仅仅将“上帝”投射为人类存在的超越性潜力——而这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匮乏的;“上帝”是一种幻想性构造(fantasy-formation),而它填满了成为人类之构成的鸿沟。

那什么是倒错呢?在第十六次研讨会上,拉康观察到“倒错者是他奉献自己,来填补大他者中的空洞(boucher le trou)……他在某种程度上站在大他者存在的一边。他是信仰的捍卫者。” [3]那么,倒错者与那些选择为了保护其生命历程中某些重要他者而受苦的癔症患者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呢?两者难道不都是在填补大他者的空洞吗?区别在于癔症患者通过自身的牺牲痛苦来完成这一任务,而倒错者则通过他人的痛苦(他的受害者)来实现。在两种情况下,痛苦都在主体的一边:在癔症中,癔症主体承受自我施加的牺牲痛苦,而在倒错中,行为主体(倒错者)将自己简化为一种对象-工具,通过受害者的痛苦使其主体化。(顺便提一下,拉康本人在说“我们可以没有[上帝],只要我们使用[他]”[4]时,自己也危险地接近了倒错的立场。这一说法可以有两种对立的解读:一种是倒错-犬儒主义的,另一种是正确-伦理的。它可以意味着:我们知道没有上帝,但我们操纵性地“使用”他作为一种幽灵,从而实现和平共处。或者它可以意味着:充分意识到上帝的不存在,我们接受这个幽灵作为我们生活所致力的事业。
今天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在操纵剩余享乐方面比左派更为出色——让我们回想一下曼哈顿西20街和公园大道南(West 20th and Park Avenue South, Manhattan)的骑兵主教教堂(The Cavalry Episcopal Church)是如何宣布一场题为“享受你的宽恕”(Enjoy your forgiveness)的会议的:

在基督那儿,上帝承担了你所有的羞耻、疏离和破碎,并将祂自己的生命的喜悦赐予你。这就是耶稣故事的简要概括。但我们的回应是什么呢?上帝赐予我们这个礼物,是为了让我们享受它。“享受你的宽恕”是一个邀请,邀请你庆祝并享受祂爱的自由,以喜悦和感恩之心爱护和服务我们的邻居……我们的债务已被偿还,我们可以在我们生命的每一天自由地享受上帝的怜悯。[5]

这种推理的淫荡性是显而易见的——“享受你的宽恕”这个命令到底意味着什么?显然不仅仅是享受没有负担的生活乐趣,而是享受我们被宽恕的事实,也就是说,在一种至高无上的间接被动行为中,基督为我们受难。我们获得的额外享受是,我们可以享受我们的罪恶生活而不必为此付出代价——无论我们怎样看待这个问题,我们享受的实际上是基督的受难本身!(we enjoy Christ’s suffering itself)但我们的债务真的已经偿还了吗?对一个基督徒来说,当然不是:如果我们字面上理解这个声明,那么地狱的概念就变得毫无意义。基督的牺牲性死亡只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使我们对基督更加负债,因为他取消了我们的债务,即为我们的罪付出了代价。
神经质与倒错之间的区别也使我们能够在宗教话语中清楚地区分神经质和倒错的否认:神经症的否认具有简单的结构,即“我知道得很好,但尽管如此……”(通过暂停我的知识的象征性效率来否认它),而在倒错者的否认中,知识本身就是那个迷恋对象,而得以让我否认知识(“我知道这很好,这就是我这样做的原因……”)。用象征性阉割的术语来说(因为否认最终是对阉割的否认),这种倒错的态度意味着:“我很清楚我被阉割了,所以我可以忽略它,因为我处在一个安全的知识位置。”祖潘契克(Zupančič)从享乐在每种版本中的不同作用角度,详细阐述了这一区别。神经症表现为“主体试图——秘密地,不让大他者知道/看到——保留一部分享乐,向大他者隐藏它,简而言之,为自己保存它。然而,这小部分的享乐是主体所能承受的一切,否则就会陷入由无限享乐的可能性引发的焦虑。正是因为如此,大他者的‘倒塌’对主体来说绝不是解放”:大他者的倒塌意味着保持享乐在可承受范围内的限制的倒塌。两种版本的倒错也避免了由精神病的过度享乐引发的焦虑:在施虐狂中,我将自己定位为大他者的享乐工具,而在受虐狂中,我是大他者享乐的对象(严格受虐狂契约的约束)。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标准的神经症否认在今天没有完全发挥作用。这里的经典例子是以色列人的平均立场:“我很清楚上帝不存在,但尽管如此……(他给了我们以色列的土地)”;但在乌克兰战争和极右翼政府接管后的以色列,出现了一种新的否认形式。那些对俄罗斯进攻乌克兰表示“理解”的虚伪“和平主义者”同样依赖于“我知道,但尽管如此……(je sais bien, mais quand meme)”的逻辑:“我完全谴责俄罗斯对一个独立国家的残暴侵略,但……(乌克兰激怒了俄罗斯;在这场战争中,俄罗斯无论如何都在抵抗西方的霸权;这场战争服务于北约的军事复杂体)。”甚至说这是俄罗斯和北约之间的一场代理战争,为此乌克兰人付出了代价的说法也是错误的:对于乌克兰人来说,这是一场生存之战,他们全身心投入其中,所以他们应该怎么办?为了不被北约污染而妥协并牺牲自己吗?在以色列,在一名巴勒斯坦人在约旦河西岸杀害两名定居者后,一群定居者进入巴勒斯坦城市霍瓦拉(人口7,400)进行暴力骚乱,焚烧汽车和房屋,造成一人死亡,许多人受伤。以色列政府的反应是,这不应该由平民暴徒来做,而应该由以色列武装部队来做:以色列财政部长贝扎莱尔·斯莫特里奇呼吁国家“抹去”霍瓦拉:“我认为霍瓦拉村需要被抹去。我认为以色列国需要这样做。天哪,普通人不应该这样做。”[6]我们是否意识到这一呼吁的淫秽?到目前为止,以色列摧毁了被指控为恐怖分子的巴勒斯坦人的家——现在它上升到“抹去”整个城市……
然而,西方自由派对这一丑闻事件的谴责仍然带有否认的形式:我们应该注意到的是那种假装的“惊讶”(“以色列现在计划做的事情是不可接受的”)。这真的令人惊讶吗?对于巴勒斯坦人来说,霍瓦拉发生的事情并非独特,而只是对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人长期骚扰的一个高潮:多年来,西岸定居者毒害水源,烧毁巴勒斯坦人的橄榄树,并对他们进行个人攻击。这里的否认是:“好的,以色列容忍了一些不可接受的事情,但……(我们不应该利用这一事件来支持反犹主义)。”随后,正如预期的那样,每一次对以色列的明确谴责都被宣称为反犹主义。我们也不应该对这种公开的野蛮“正义”在世界各地蔓延感到惊讶,从俄罗斯到美国都是如此。2023年3月2日,田纳西州的一名共和党国会议员保罗·舍雷尔(Paul Sherrell)在该州众议院刑事司法委员会辩论一项将枪决添加到现有的处决方法(致命注射和电击)中的法案时,表示应该将公开绞刑(简言之,私刑)添加到这个名单中。理由是什么?“对于最残酷和最恶劣的罪行,一个公正的社会需要以同样的死刑来回应。”[7](顺便说一句,田纳西州也是美国第一个限制公开拖曳表演的州(drag performances)。[8]
让我们进一步澄清不同形式的否认。奥克提夫·曼诺尼(Octave Mannoni)报告了一个卡萨诺瓦生活中的著名事故[9]:为了引诱一位原始的农家女孩,卡萨诺瓦在房子附近的草地上用纸张布置了一个巨大的圈子,上面装饰着神秘符号,并宣称这是魔法,可以保护人们免受暴风雨等危险。他完全清楚自己在欺骗,并且不相信魔法。但在他完成圈子后,一场意外的暴风雨突然袭来,在一瞬间的恐慌中,他迅速走进了圈子寻求保护。祖潘契克这样总结这个悖论:“我不相信这个魔法公式,但在需要时我仍然可以求助于它。”魔法公式被“占用”作为一种工具,虽然我通常不相信它,但在需要时我仍然会使用它。我们的日常和政治生活中不是充满了这样的例子吗?比如,我不相信通过阅读手掌纹路可以预测我的未来,但我仍然害怕去做——我可能会得知一些我不想知道的事情……或者,当真正的灾难即将来临时,我会重复一些魔法公式“以防万一”……这种占用是倒错的,相对于“正常”的宗教信仰只是执行一个象征性的升华:我知道天上没有坐着的老男人,但“从更深的意义上”这样的愿景中有一种精神上的真理。[10]
作为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我们应当在此处更进一步,并且将(不)信仰转化为上帝本身仅仅处理我们对上帝信仰的复杂性与否认是不够的,人们应当去问,假如上帝自己就信仰上帝(if god himself believes in god)。在这里,我们应厚颜无耻地将拉康著名的陈述——即一个乞丐觉得自己是国王并不是疯子,而一个国王觉得自己是国王才是,应用到上帝身上:觉得自己是上帝的上帝同样也是一个超级疯批。在1974年5月21日的第21研讨班(The Non-Dupes Err)中,拉康强调,“上帝不相信上帝”(God does not believe in God)他立即通过将“上帝不相信上帝”等同于“有某种(无意识的东西)(y a d'l'inconscient)”来阐明这一主张的含义。我们在这里需要完成的转换是从我们对上帝的怀疑转变为上帝对自己神圣地位的怀疑,不相信自己是上帝。但他的不信任在哪里呢?上帝是否有意识地怀疑自己的神性?这将意味着我们主张一个实质性的无意识上帝,其存在太深奥以至于连他自己的意识都无法触及。因此,我们应该主张相反的立场:上帝不能有意识地怀疑自己,他必须相信自己是上帝,是在无意识中他不相信自己(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知道自己不是上帝)。约翰斯顿在否定“哲学和神学传统中的反思性、自透明信仰”方面走得太快了:

从这种熟悉的传统视角来看,知识本质上是自反和自觉的。当一个人知道时,他知道他知道。当一个人思考时,他知道他在思考。此外,当一个人相信时,他相信他在相信。根据拉康的评估,弗洛伊德自称的“哥白尼革命”真正革命性的地方在于他提出了无意识作为非反思性思维。一个人被无意识所抓住,在知道而不知道自己知道的情况下思考,而不知道自己在思考,相信而不知道自己在相信。拉康否认上帝相信上帝,与弗洛伊德无意识特有的非反思性特征相关联,这是“上帝是无意识的”另一种版本(即拉康的“无神论的真实公式”)。[11]

但是,如果上帝对自己也是无意识的,这意味着他(有意识地)相信自己,而他对自己的不信则是无意识的——因此,反射性存在于无意识本身,正是它逃避了意识。只有从这一洞见出发,我们才能回答约翰斯顿提出的大问题:

无神论是否注定要永远在黑格尔意义上成为基督教的特定否定——因此,永久地依赖或寄生于它所否定的东西?能否从扬弃(作为Aufhebung)的宗教发展到最终彻底否定它?犹太-基督教一神论是无神论的彻底的历史可能性条件的一种可弃置的梯子,还是它是使所有未来的无神论成为可能的一种不可或缺的逻辑必然性?[12]

对我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一个响亮的“是”无神论不能独立存在,必须通过宗教的绕道——不仅是宗教本身,而且具体来说,基督教是不可或缺的因此,“无神论”中的“无”不仅应被视为否定的标志,还应以拉康的对象a(objet a)的意义来理解,指向对象中超出对象本身的过剩。“无神论”不仅意味着“没有上帝”,还意味着“上帝中有某种超出上帝本身的东西”,这种过剩标志着真正的唯物主义。如果我们丢掉了梯子,就失去了通过这个梯子到达的东西本身。
这就是为什么,与弗洛伊德认为宗教性是一种可治愈的症状相反,拉康认为它是一种不可治愈的sinthome(法语,意为症状)。基耶萨总结了弗洛伊德对上帝之死的看法:“对弗洛伊德来说,如果部落之父死了,那么一切都不再被允许,因为他被转化成了上帝;然而,如果上帝死了,那么一切都可能被允许,至少在物种集体自我毁灭的方向上。”[13]我们应该复杂化这里的星座:禁止一切的上帝不是现实中的上帝(the God who prohibits everything is NOT the God of the real)(类似于原始父亲),而恰恰是象征性的死去的上帝。当上帝被宣布死亡时,他以一系列伪无神论的形式回归,其中宽容本身被超严格地规范——只要回想一下政治正确性如何强加众多禁令和规定来保证我们的性自由……在每个意大利火车站,你都会看到一个告示牌,上面写着:“Vietato attraversare i binari!”(“禁止横穿轨道!”)。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更喜欢直译:“禁止穿越二元!”——这难道不是传统异性恋伦理所告诫我们的吗?“不要跨越(正常)性别差异的二元秩序!”今天,我们的反二元意识形态提出了相反的指令——“禁止不跨越二元性别的界限!”——这比传统的指令要糟糕得多。
这是一个极端的案例。据报道,Ladybird 图书现在使用“敏感性读者”来对《白雪公主》和《灰姑娘》这样的童话故事中的段落进行红色标记。“一见钟情”这个比喻被认为是有问题的,因为它“将美貌作为优先于通过性格了解潜在伴侣的特权。关心的是儿童读者会认为美貌才是使人渴望的唯一因素。”[14]这种提议不仅荒谬,而且在“坠入爱河”的概念上也完全错误:它暗示人们也可以爱上自己认为不吸引人但内心钦佩的人——仿佛性爱情(我们这里讨论的正是这个)不是对亲密身体接触的不可抗拒的渴望。
或许我们正在走向一个新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肉体的欲望必须被推迟,只有当它根植于对一个人品格的了解时,才变得可以接受?那么,如果我们颠倒一下Ladybird程序呢?如果我说,在一个学术讨论会上,一位年轻女教授精确的论证和道德参与深深吸引了我;所以在讨论会结束后,我们私下交谈,她邀请我去她的房间喝饮料……经过一夜的激情爱欲后,我满意地想到:“乍见之下,我爱上了她的品格,但当我与她共度一夜后,我发现了一种深层的激情,超越了所有的智力纷扰!”(当然,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或者,让我们在这场关于性和品格的争论中冒一步风险(回想一下,Otto Weininger于1903年撰写的反女权主义和反犹主义经典《性与品格》):“乍见之下,我觉得她的品格虚伪且令人厌恶,但当我与她共度一夜后,我发现了一种更深层次的激情,完全盖过了她品格上的弱点!”

作为解放性共同体模范的圣灵


我们如何能够通过在基督教中有效地克服宗教?我的论点是,这样的无神论姿态已经包含在基督教的圣灵概念中。基耶萨写道:“基督教将这种结构性摆动转变为静态教条,即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卑贱和将要拯救它的未来世界的完美的明确区分。”[15]然而,如果我们将基督再临解读为已经发生在圣灵中的事情,即存在于这个世俗卑贱世界中的信徒社区,又会怎样呢?在这里没有摆动,圣灵是一个事件,它改变了整个局势。当基耶萨宣称每一个超验大他者的版本都是一种(淡化的、世俗化的)神学时,他便进展得太快了。我们完全可以提出一个超验大他者的概念,作为我们被抛入的符号空间,这个空间本身就是我们的限制性与有限性的地平线——只有当这种纯粹的虚拟符号结构被“实体化”为一个至高存在时,神学才会进入。

在《阿廖沙的爱情》(Alyosha’s Love)(1960年,由Georgi Shchukin和Semyon Tumanov导演)这部苏联电影的结尾,有一个相当感人的场景。一队勘探地质学家在草原地区工作,其中有一个年轻害羞的男孩阿廖沙,他在日常生活中笨拙且邋遢,成为同事们的笑柄和恶作剧的对象,恶作剧有时并不总是无害的。他爱上了住在草原一个偏僻路口和祖父一起生活的金卡:她每天出来一次,扳动铁路的转辙器,而他每天都会去那里,只为匆匆看她一眼,但她对他置之不理。他每天去路口的行程更是成为了同事们地狱笑话的素材。当阿廖沙得知金卡将搬到另一个地方时,他绝望地独自坐在帐篷里。然而,决定为了他留下的金卡独自走近营地;当阿廖沙的同事们在附近山丘上工作时看到金卡走向他,他们都停下工作,尊重地看着她……这群人显然代表着大他者,一个被动的见证者,承认了这对情侣的爱情力量——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应该将这个场景视为神学神秘化的时刻?其实不然,这群观察情侣重逢的人反而构成了圣灵的形象,一个没有超越参照点的社区。
然而,圣灵这一主题难道不是与现代科学宇宙完全背离的古老残余吗?仔细观察科学成果的使用,立刻模糊了这种清晰的对立:科学被广泛用于重新想象它自身对现实的去神圣化。基耶萨强调并进一步发展了拉康的观察,即性玩具的作用是重新建立性关系:科学通过制造“假冒本质的替代品”来参与这一过程,这些替代品承诺能够弥补性关系的固有困境,提供一种更加激烈的性关系体验:

然而,这种对科学结果的利用,使得性工具狂热地吞噬我们的欲望,承诺剩余的甚至是绝对的享乐(如今,这种享乐典型地以性机器人、虚拟性爱、定制婴儿(designer-babies)等形式出现,更不用说那些看似无穷无尽且可随意更换的性身份)。比如,我们开始把“汽车当作假妻子”来对待,这更普遍地表明了科学话语与资本主义交织在一起,恢复并成倍地增加了性关系的表象。这样一来,科学失去了其与以往知识类型的断裂特征,即它脱离了后者对性别互补神话的依赖(无论是西方的物质与形式,还是东方的阴阳),这最终是对任何和谐的世界整体视角负有责任的。[16]

因此,悖论在于,现代科学的工具被用来复活传统(前基督教)宗教的基本幻想,它们试图以生育崇拜的形式将现实想象化:“上帝假说之震荡的非-一之极转变为了另一个极点——女神,而她维系并黏合了合二为一的表象。[17]这种倒退到合二为一的基督教隐含着反犹太主义:它绕过犹太教,将基督教与异教结合起来。这也是我们应该解释从异教宗教到犹太教的转变的方式:这是从宗教享乐(religious jouissance)到上帝欲望(god’s desire)的转变。在耶和华那里,作为失去其女性伴侣的上帝,不再享受神圣的交合,而成为一个渴望(他所失去的)之物的神——或者,正如基耶萨所准确表达的那样:

耶和华是一个孤独的一体,正是因为他徒劳地试图通过与他的子民结盟来填补缺失女神的空白,而他的子民不断地背叛他,但却也不断地回归他。同样的行动,他们参与神圣享乐的方式被神秘的上帝欲望所取代——法律自身的欲望——这种嫉妒和狂暴的无知确实围绕着他对神话性知识的失落。[18]

需要注意的是,从印度教到佛教的转变也发生了类似的过程:尽管原始佛教是无神论的(或至少是不可知论的),但它的问题不再是享乐,而是欲望,如何摆脱欲望的魔咒——当然,与犹太教相比,后者困扰的是神的欲望的谜团,他在其狂暴的无知中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一些拉康的解释者认为,这是犹太教的优越性:它是唯一真正的非异教宗教,开放了神圣欲望的深渊,大他者中的裂缝,而基督教则掩盖了这一深渊,安抚我们让我们知道神的意图——神想要我们的救赎,因为他爱我们。于是我们回到神的形象化:不再是男性和女性宇宙原则的二元对立,而是神父和教会作为其新娘的性化二元对立:

我们的存在被语言所摧毁,因为语言代表了性关系的缺失,因此被还原为非一的极端。然而,这一困境,被语言的彻底死亡所概括,仅仅是超验一体的天意历史的必要前奏。神的爱早已将贱斥考虑在内,最终将通过他自身作为一体全在(One-All-Being)的普世救世启示,弥赛亚式地解决这一问题。[19]

在我看来,基督教中上帝之死绝不能被简化为“先验性一体天命历史的必要前奏” (a necessary prelude to the Providential History of a transcendent One):正如黑格尔所说,十字架上死去的不是上帝的世俗代表,而是先验的上帝本身。因此,十字架上的牺牲之后,不是先验一体的回归,而是圣灵的崛起,即没有任何先验性支持的信徒共同体。这就是为什么拉康说“圣灵这个概念远比所谓‘知者主体’这个概念聪明得多”[20]——因为圣灵不必依赖一个所谓的知者主体:它可以作为一种内在的共同体(新教的Gemeinde)发挥作用,这个共同体已经是其成员所追求或致力于的目标。换句话说,这样理解的圣灵是一个无神论的范畴,是一种无需大他者支持的解放共同体。作为这样的共同体,体现于新教Gemeinde的圣灵正是东正教共同体的对立面:它是一个信徒共同体,被抛入自由的深渊,没有任何女性化神性的实质支持。那么Gemeinde是否隐含着反女性主义?恰恰相反,应该谴责对永恒女性本质的庆祝,这是一种男性幻想,将现实中的女性简化为等待男性逻各斯播种的东西。现代女性主义只在打破任何性化本体论的笛卡尔式空间中才是值得思考的。

未完待续......

脚注:


[1] Jean-Daniel Causse , Lacan et le christianisme , Paris : Campagne Prem,2018 , p. 162 .
[2] Adrian Johnston, quoted from Chiesa/Johnston, God Is Undead (manuscript).
[3] Jacques Lacan , Le Seminaire XVI: D’un autre a l’Autre , Paris : Editions du Seuil 2006 , p. 253 .
[4] Lacan, 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Book XXIII , p. 116.
[5] ** Enjoy Your Forgiveness **. I owe this reference to Martti Paloheimo, New York.
[6] Israel should ‘erase’ Palestinian village, minister says after settler rampage (nbcnews.com).
[7] Tennessee Republican calls for lynching-style hangings in state executions (msn.com).
[8] See Public drag performances restricted in Tennessee – ABC News (go.com).
[9] See mannoni_i_know_very_well.pdf (warwick.ac.uk).
[10] Alenka Zupancic , “Perverzni obrat utajitve” (“The Perverse Reversal of Disavowal”), Problemi 7–8 2022, Ljubljana.
[11] Adrian Johnston, quoted from Chiesa/Johnston, God Is Undead (manuscript).
[12] Johnston, op. cit.
[13] Adrian Johnston, quoted from Chiesa/Johnston, God Is Undead (manuscript).
[14] Snow White and Cinderella under attack from woke sensitivity readers | Books | Entertainment | Express.co.uk.
[15] Chiesa, op. cit.
[16] Chiesa, op. cit.
[17] Chiesa, op. cit.
[18] Chiesa, op. cit.
[19] Chiesa, op. cit.
[20] Le S é minaire de Jacques Lacan, Livre XV, session of February 21, 1968 (quoted from File:Seminaire 15.pdf – No Subject – Encyclopedia of Psychoanalysis – Encyclopedia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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