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The Lost)(2009)剧照
[@Parallax视差之眼 编者说] 本节选自齐泽克《基督教无神论》第一章“给宗教做一做减法”的最后一节。本文衔接自译-介| 《基督教无神论》:让宗教给自己做一做减法(中)。本文译作仅为学习用途。
莎伦的这种主观立场,彻底削弱了本体神学(onto-theology),它“坚持产生一种或多或少封闭的辩证法,即洞(trou)和全(Tout)的辩证法,象征的真实被想象地归结为一个假定的存在者(哲学家的自有系统),但仍然无法完全包容这个洞。” 简而言之,现代哲学本体论不可避免地回落到一种世界观(Weltanschauung),字面意思是“从外部看待世界的视角”。[1]让我对这些话进行自我批判性的诠释:当我在最高的思辨努力中,玩味着量子波/普通现实/象征秩序三元组作为“所有存在”的基本全涵盖矩阵的想法时(波函数的坍塌作为量子波流体领域的“否定”,即我们的普通现实的出现,然后象征秩序作为某种否定之否定,被波函数坍塌压抑的东西的“回归”),我是否非常接近提倡一种“世界观”?我的反驳是,这种将哲学视为“从外部看待世界的视角”的概念(和实践)有一个重大例外,这个例外就是黑格尔所称的“绝对知识”:绝对知识出现于主体意识到没有外部可以依靠的时候,这时剩下的就是将我们的知识与自身进行比较,因此,最终没有最终结果,只有每种知识形式自我解体的不断重复的过程。基耶萨忽略了这一解决方案,这就是为什么他错误地将历史主义相对主义的位置归因于拉康——根据基耶萨的说法,拉康“暗示”(基耶萨用的强烈词语)“不完整性的真理只能说一半,但非一的确是所有存在的,问题只是我们不能说出来” :
如此盲目地依赖于最终的本体论上的“不一性”,并声称其被我们语言-逻辑条件的有限性所遮蔽,只会通过试图化解这种有限性来加强弱无神论。如果,在语言的墙壁之外,和由其引起的一体性幻觉之外,“不一性”就是全部,那么这就更需要一个欺骗性的上帝,一个不仅欺骗我们而且还在语言之外欺骗整个创造的上帝——这仍然是从拉康的语言内部视角(intra-linguistic perspective)来看待的。[2]
基耶萨的基本论点是准确的:他所反对的立场,即是简单地将我们对现实本身的观点与超越我们语言之墙(walls of language)之外的(不一的)现实对立起来。基耶萨正确地指出,这种论调的宣言者的位置将其自身从现实中得到豁免,仿佛言说者能够将自己提升为那个能够比较现实与我们有限视角的人。这意味着言说者退回到一般本体论,一个对现实的全域视角。因此,当基耶萨写道“宣扬和认可非一性作为结论性(conclusive)结果会引发一体性(非一行),缺乏存在的一性,没有最终意义的最终意义”[3]时,他正确地指出了声明和其宣布之间的张力,这隐约地削弱了这种认可:通过说“一切都是非一的”,言说者将自己从全有的整体性的中豁免出来,即他将自己定位为能够将所有现实封装在单一视角中的一。但这是否必然导致怀疑的立场?我们无法超越我们历史上规定的先验视角来接触一般本体论,这是否真的迫使我们打开不一性并非“一切”的可能性,即可能存在一个于它之上/超越它的神圣先验性实体?这也是为什么我发现基耶萨的主张存在问题的原因,即“科学应该认真考虑现代物理学的假设‘真实并非一切’,或者更好地说,‘非-一’本身不一定是全部——尽管它可能是”[4]。对拉康来说,“不全”恰恰意味着一种多样性,因为它不能被整体化,所以没有例外:“非全”意味着,因为它永远不是全部,所以没有例外。换句话说,基耶萨在这里倒退到现实的“非全即不全”的常识概念——即“不是一切都存在”的观点——他倒退到康德的概念——一种对其本身未知的可能性,而它超越了现象的怀疑论无神论(sceptic atheism)的范畴。
[1] Chiesa, op. cit.
[2] Chiesa, op. cit.
[3] Chiesa, op. cit.
[4] Chiesa, op. cit.
Lorenzo Chiesa
在意识中存在于“我”和作为其对象的实体之间的差异,就是它们之间的区分,即一般的否定。这可以被视为它们的缺陷,尽管这也是它们的灵魂,或推动它们的因素。这就是为什么一些古人将虚空视为运动的原理,因为他们正确地将运动原理视为否定,尽管他们尚未理解否定即是自我。现在,尽管这种否定首先表现为“我”与其对象之间的差异,但它同样也是实体与自身的差异。因此,似乎在它之外发生的事情,即针对它的活动,实际上是它自己的行为,实体因此将自己显示,而成为本质上的主体。[5]
我们在这里应该非常精确: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接触到的现象之外什么都没有——当然,还有无限的实体和过程我们尚未发现,但它们并不是超越现象领域的“自在之物”。我们的主张是,当我们发现现实的新方面直到外星生命时,我们不会跨越构成我们现实的不可能性边界。我们不会发现上帝或任何类似的存在,因为此类形象在先天上、在其本质上(或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注定要填补某种空缺的幻想形成物。正如黑格尔很久以前所说,“在所谓的帷幕后面,应该隐藏着内在的东西,但如果我们自己不去探索,就什么也看不到。” ( “behind the so-called curtain, which is supposed to hide what is inner, there is nothing to be seen unless we ourselves go behind it.”)[6]所以,是的,我们的认识论的不确定性是不可消除的,但无论在“那里”等待我们的是什么,都不会类似于我们的“上帝”形象——即使我们最终遇到某些特征对我们来说是“神圣”的东西,这也不会是我们称之为是“上帝”的东西。换句话说,对于基耶萨来说,差异依然是差异性的(因为它假设并依赖于某种(上帝-)一的对立,即使这一是不可存在/被阻碍/不存在的),而从我的黑格尔-拉康立场来看,“纯粹的”差异先于它所区分的东西。(pure difference precedes what it differentiates)看似“上帝”的东西是使我们的现实非全的裂隙的物化/实体化形式。没有什么在这个裂隙之外,每个“超越”的形象已经是对裂隙的掩盖。
基耶萨对不可知论的坚持最终依赖于他对我们所有科学的自我客观化(self-objectivization)可能性的怀疑。虽然我分享这种怀疑,但我给它一个不同的解释:完全自我客观化的失败并不意味着不可知论,而是意味着现实本身存在的本体论裂隙。在这里,我们应该关注的是纯粹的生物化学过程(通过所谓的“迷幻”物质攻击我们的脑部)与最高的精神“内在”体验之间的联系,这种体验与拉康所称的“主观消解”(“subjective destitution”)非常相似,即支撑我们自我的基本幻想的解体——我们可以通过生化方式导致自我的死亡。那些这样做的人通常是为了对抗他们的抑郁,希望彻底重新塑造自己——正如罗里克(Rorick)所说:“自我死亡可以非常谦卑,并对某些人非常重要,有些人需要让他们的自我死去;但同时,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有一些朋友经历了自我死亡后不再使用药物——他们只需要药物作为主观改变的强大工具。[7]很容易将这种生物性的“自我死亡”与通过符号工作引起的“正确的”主观改变区分开来。但这种生物性程序有其局限性:它只是粗暴地抹去了主体依赖的符号网络,而没有“透彻理解”它并使其从内部崩溃,即没有使主体面对其矛盾点和不可能点——这是一个很好的悖论,即直接干预生物基因之实在界,从而成为避免面对符号秩序内在实在界的一种方式。
这甚至适用于像大屠杀这样的创伤性事件:任何对大屠杀恐怖的平淡描述都无法呈现其创伤,这就是为什么阿多诺著名的断言——“奥斯维辛之后诗歌不再可能”是错误的:不再可能的是散文,因为只有诗歌才能完成这一任务。诗歌是在语言中铭刻不可能性:当我们无法直接说出某些东西但仍然坚持要说时,我们不可避免地会陷入重复、拖延、间接、出人意料的切入等情况。我们应该始终记住,经典诗歌的“美丽”(对称的韵律等)是第二位的,是对基本失败或不可能的一种补偿方式。
我们可以通过2009年翻拍的六集迷你剧《迷失》的例子来更清楚地阐明这一观点。故事开始时,一名身份不明的年轻人在沙漠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场追捕中,神秘的守卫追赶着一位老年男子穿过峡谷。老人不久后去世,但在临死前,他传递给年轻男子一个信息:“告诉他们,我逃出来了。”这位年轻人来到了一个神秘的社区,居民们告诉他这个地方简单地被称作“村庄”(village)。他遇到的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编号(他得知自己的编号是6),并且这些人都没有对外界的知识或记忆。村庄的领导者被称为“2号”。尽管村庄的生活在继续,我们偶尔会跳转到现实中的纽约,在那里,现实世界中的2号(柯蒂斯先生)将6号(迈克尔)介绍给他的妻子海伦,而海伦正如在村庄中一样,被困在一种类似清醒梦的状态中。柯蒂斯先生解释说,村庄是一种疗法,用来帮助那些由他所领导的公司“Summakor”所鉴定的人,尽管这些“病人”可能没有同意这种治疗方式。这个村庄实际上存在于海伦的头脑中,她“发现”了这个村庄(这是存在于每个人意识水平低于通常无意识状态下的一个梦),并且是其第一个居民。迈克尔被吸入了村庄,因为他在Summakor公司的工作表现非常出色,能够找到需要“帮助”的人。(一个有趣的细节是,11号被揭示为村庄中唯一一个在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居民。)在村庄中,6号(迈克尔)爱上了313号(萨拉),并希望帮助萨拉和村民们;他取代了柯蒂斯成为Summakor的新领导者。313号在意识到现实中的自我后,成为新的梦境制造者,释放了海伦,让她返回现实世界,而6号则决定留在村庄,成为新的2号,并开始计划如何“正确地管理村庄”。313号——这个新的沉默梦境制造者(unresponsive dreamer),落下了一滴眼泪。[8]
这个故事中最引人入胜的部分是,村庄的各个地方越来越多地出现了无底洞;这些洞并没有深入地底,它们只是开向虚空。这难道不是对我们(社会-意识形态)现实结构的一个完美隐喻吗?现实只有在被一个连贯的梦(幻想)所支撑时才能存在——当梦被扰乱时,现实也开始瓦解。这个在现实中的洞(言语无法充分描述它),正是诗歌的真正领域:诗歌模糊了这个洞,使它既可以被感知又能被忍受。
8.16@Parallax视差之眼
文| 斯拉沃热·齐泽克
译| Althusser
审| Ophe
编辑| Lu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