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vol.58| 《基督教无神论》:又酸又甜的上帝

文摘   2024-11-29 18:01   浙江  

Dies ir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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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thusser作品

[@Parallax视差之眼 编者说] 本节节选自齐泽克《基督教无神论》的第四章 ”神圣的,淫荡的,不死的”,为最后一节。本文译作仅为学习用途,不代表本号任何立场。我们仍致力于将《基督教无神论》推送完成,完成我们的许诺,在全部翻译完毕后,将择期形成电子文本免费分享。本文视篇幅内容作一定删改调整。


圣经中有很多关于神残暴性的细节——只需要回想一下圣经中最奇怪的一个故事。在一个夜晚,也就是摩西、他的妻子西坡拉和他们的儿子在四处寻找应许之地的夜晚,上帝出乎意料地进入他们休息的地方,并威胁要杀死摩西。“西坡拉就拿一块火石,割下他儿子的阳皮,丢在摩西脚前,说你真是我的血郎了。这样,耶和华才放了他。”(出埃及记4:24-26)。在这里,上帝是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残忍的陌生人,充满了杀戮的愤怒。更不用说以色列的土地被给予犹太人的故事——这显然是种族清洗,它一直被视为反犹主义的行为。从埃及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后,以色列人到达了应许之地的边缘,然后上帝命令他们彻底消灭已经生活在这些地区的人民(迦南人):而以色列人“其中凡有气息的,一个不可存留”(申命记20:16)。约书亚记中记载了他们是如何执行这一命令的:“又将城中所有的,不拘男女老少,牛羊和驴,都用刀杀尽”(约书亚记6:21)。几章之后,我们读到约书亚“没有留下一个,将凡有气息的尽行杀灭,正如耶和华以色列的神所吩咐的”(10:40;11:14)。书中提到一座又一座城,约书亚遵照上帝的命令,用刀杀尽了所有的居民,没有留下一个(10:28, 30, 33, 37, 39, 40; 11:8)。这是否意味着犹太人在某种程度上对种族清洗负有罪责?绝对不是:在古代(和不太古老的)时代,在一定的程度上,所有的宗教和民族都这样运作,包括佛教在内。[1]人们的确要拒绝将这些段落直接用作当代政治合法化的依据;但人们同样也不应该忽视它们,就因为它们并不是宗教大厦的必要之物,而只是受特定历史环境制约的次要之点。重要的是,可怕的罪行被转移到了神圣之领域:“古老过去的一个特定维度才被构建成为神圣之物,因为它与新秩序的建立之罪相关联。”(Let Them Rot,12)
[1] 有关佛教暴力的阴暗面,请参阅Brian Victoria , Zen War Stories, London : Routledge 2003 , 也见Buddhist Warfare, ed. by Michael Jerryson , 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
康德的伦理学隐含着同样的悖论:道德律并不是要强加一种社会平衡,这种平衡受到邪恶破坏性力量的威胁。在传统伦理学中,正义被认为是一种和谐的全球秩序,在这种秩序中,每个元素都各就其位,而惩罚的目的是恢复被破坏的和谐秩序。传统的正义平衡伦理认为,过剩的行为将受到惩罚,而康德则认为,法律本身就是扰乱生命周期的终极过剩行为。在康德看来,道德律本身就是过剩的,是一种无条件的禁令,它不仅详细说明了快乐原则的和谐平衡,也详细说明了和谐社会秩序的和谐平衡。1993年8月21日,久经折磨的著名女中音歌唱家塔蒂亚娜·特罗亚诺斯在纽约伦诺克斯山医院死于转移性乳腺癌,享年53岁。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为其他病人唱歌,其中一位病人“告诉她,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痛苦。”[2]这种超越死亡的直接威胁,对自己的事业的简单坚持,就是最纯粹的道德。
[2] 塔蒂亚娜·特罗亚诺斯——维基百科。

我们怎能不喜欢《最后生还者》呢?如果不是因为别的原因,那就是因为,唯一一个没有陷入自我毁灭暴力循环的后世界末日社区(乔尔和艾莉在第六集到达怀俄明州杰克逊的一个繁荣的小社区,那里存在着基本的团结与合作)被其中一个公民明确指认为共产主义?在第一季的结局中,乔尔救下了艾莉,让她免于接受手术,而手术可能为一种毁灭人类、将人类变成具有攻击性的僵尸的疾病提供治疗方法;与此同时,他杀死了数十人。他的行为不应被视为极端自私的表现(他似乎不想因为拯救人类的机会而失去他唯一真正的朋友):选择并不那么简单,他拒绝必要牺牲的逻辑是正确的。那么乔尔的行为难道不是安提戈涅的版本吗:我愿意让数百万人腐烂,但不能是我最爱的人……?

但在此,我们应注意,不要将道德姿态与公共姿态混为一谈——很多时候,公共姿态在几乎不引人注意的细微抽搐中即可辨别。在此,安提戈涅与保罗·克洛岱尔的《人质》(The Hostage)中的西格妮·德·库方丹相反:如果俄狄浦斯和安提戈涅是古代悲剧的典型案例,西格妮则代表基督教的悲剧,这比俄狄浦斯或安提戈涅更为激进:当射向卑鄙可憎的丈夫的子弹击中她时,她拒绝赋予她自杀式干预任何更深层的牺牲意义,这种拒绝毫无悲剧美可言——她的“大写的不”仅仅通过一个令人厌恶的鬼脸和脸上强迫性的抽搐来表示。这里没有悲剧之美,因为她的牺牲剥夺了她所有内在的道德庄严——它们全都融入其中,因此她仍然是人类令人厌恶的排泄物污点,一个被剥夺生命的活生生的架子。与忠于自己欲望的安提戈涅相反,西格妮(在戏剧的结尾)失去了欲望的最基本的坐标,她不再有欲望。也没有爱;她所有的爱都融入了她先前的抛弃(renunciations)。

某种程度上,西格妮也被钉在了十字架上,她的“大写的不”(NO)就像基督的“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这也是一种反抗的姿态,一种针对神-父的“去你的!”(Up yours)。从某种意义上说,西格妮与安提戈涅完全不同,她的鬼脸是一种来自两次死亡之间的领域的姿态,是一种活死人、不死状态的重复抽搐,因此,是一种零级(zero-level)的剩余享乐。安提戈涅将自己的“不死”诗化,将自己描绘成崇高之美,而西格妮则真正走向了终结。我们能不能想象犹大也有类似的抽搐——他绝望地抽搐着嘴唇,以表示他无法承受的重担?在戏剧的结尾,西格妮的身上并没有崇高之美——唯一能将她与普通凡人区分开来的,就是那种让她的脸瞬间变形的重复抽搐。重复的抽搐破坏了她美丽脸庞的和谐;她脸上最突出、最丑陋的细节,就是她反抗被纳入象征债务和罪疚的物质痕迹。让我们回到基督,这也应该是对基督教进行后续解读的第一步:奄奄一息的基督站在西格妮一边,而不是安提戈涅一边;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不是一个崇高的幻影,而是一个令人尴尬的畸形种。[3]那么,我们能否想象一下安提戈涅的反应会像西格妮那样呢?如果在英勇地反抗了克瑞翁的禁令之后,克瑞翁只是把安提戈涅关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不理会安提戈涅,没有人听安提戈涅说话呢?那么,被排除在公共空间之外的安提戈涅会不会像西格妮一样抽搐?(戏剧中确实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克瑞翁并没有杀死安提戈涅,他只是把她关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给她足够的食物让她存货——但如果安提戈列为了避免西格妮的命运而上吊自杀呢?)
[3] 我在《视差之见》第一章第二节中更详细地讨论了畸形,London:Verso Books 2006。

多米尼克·霍恩斯(Dominick Hoens)和埃德·普鲁斯(Ed Pluth)提出了拉康对《人质》的精辟解读:在该戏剧的高潮部分,女主人公西格妮介入了她可憎而堕落的丈夫图留(Turelure)和她的真爱查尔斯(Charles)之间,挡住了查尔斯射向图留的子弹;之后,当图留问奄奄一息的西格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时,

西格妮没有做出回答,或者说,是她的身体以抽搐的形式做出了回答——“不”。西格妮为了维护过去的秩序牺牲了一切,为了拯救教皇解除了与表兄的婚约,她不能也不会容忍对图留的结局也是最终的牺牲......为了与敌人图留结合,西格妮放弃了一切,最终从表兄的枪口下救下了图留,但当被要求承认她这样做是出于婚姻之爱时,她只以一个表示否定的动作予以回答。西格妮放弃了一切,就为了进入一个不属于她的象征界宇宙,这一象征界后来又作为对这一秩序的否定而出现。这难道不是象征秩序的终点吗?丑陋、淫秽的特征使整个秩序受到质疑,从而纯粹否定了秩序所代表的意义。[4]

[4] Dominick Hoensand Ed Pluth , “ The sinthome: A New Way of Writing an Old Problem? ”,in Luke Thurston , editor, Re-Inventing the Symptom, New York : Other Press 2002 , p. 8–9我在这里再次重申我在《视差之见》第一章第二节中的论证。

稍微夸张一点说,我们应该把电视剧《继承之战》(Succession)的意外结局(希芙的选择)与拉法耶特夫人的《克莱芙王妃》(Princesse de Cleves)和歌德的《亲和力》(Elective Affinities)放在同一个序列观察。男人总是为了某些东西(something)(更崇高的事业:国家、自由、荣誉)牺牲自己;而只有女人能够为“什么都不是”(nothing)而牺牲自己。这个悖论解释了女性在“她可以拥有一切”的时候选择退缩的姿态(或者,反过来/互补的情况是,女人没有退缩,她莫名其妙地坚持维持不幸的婚姻,或者与不再爱的伴侣在一起,即使她有可能摆脱这种婚姻,就像詹姆斯的《一个贵妇人的画像》(The Portrait of a Lady))。尽管这一放弃的姿态中包含着意识形态,但姿态本身并不是意识形态的。对这一姿态的解读是标准的精神分析,根据这一解读,我们面对的是爱的客体(情人)的癔症逻辑:只有在姘夫是被禁止之物的情况下,只有在姘夫有老婆的情况下,小三才会欲望姘夫——一旦姘夫和老婆离婚,小三就会对姘夫(爱的客体)失去兴趣。只有在客体仍然是非法的/被禁止的,保持潜在状态的情况下,即在“可能”发生什么的幻想的幌子下,主体才能享受客体。除了这种癔症经济学之外,这种放弃(或坚持)还可以用许多其他方式来解释:作为所谓的“女性受虐狂”的表现(可以进一步解读为永恒的女性本质的表现,或父权制施压的内化),阻止女性充分“抓住时机”;作为一种原女性主义的姿态,走出阳具经济(phallic economy)的束缚,这种阳具经济将女性的最终目标设定为与男性的关系中的幸福;等等。然而,所有这些解释似乎都忽略了要点,即退缩的姿态作为主体本身的组成部分,具有绝对的根本性质。[5]希芙(Shiv)的选择更进一步,朝着西格妮的拒绝(德语:Versagung)姿态迈进;为了证明这一点,让我们回顾一下《继承之战》的结尾。

媒体公司Waystar Royco的超级富豪创始人罗根·罗伊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后,他的三个兄弟姐妹(肯道尔、罗曼和嫁给循规蹈矩的机会主义者汤姆的希芙)为谁将接管公司并成为新任CEO而争执不休。当年轻冷酷的瑞典媒体巨头马特森提出收购Waystar并将其纳入他的GoJo帝国时,情况变得复杂起来,马特森表示其中一位美国人将被选为Waystar的新任CEO。肯道尔和罗曼拒绝了马特森的提议,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将失去对Waystar的控制权,但希芙加入了马特森的行列,马特森向她承诺她将成为新任CEO。然而,马特森暗自认为希芙太过强势、太过聪明,她和他之间的性吸引力会分散他对冷酷的商业决策的注意力。因此,他打电话给汤姆,这个极端的墨守成规者,并给他提供美国分部CEO的职位。由于他知道汤姆和希芙的婚姻陷入了困境,而且希芙怀了汤姆的孩子,他的理由是,正如他对汤姆说的那样:“为什么不放弃大肚婆,而找把她肚子搞大的那个人呢”马特森还向汤姆明确表示,他想和希芙发生性关系,他知道汤姆会允许他这样做,因为他会担心自己的工作。就在投票前,汤姆和希芙进行了一次谈话,希芙表示也许他们应该给他们的婚姻一个新的机会,尽管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尽管汤姆已经背叛了她,与她的父亲结盟反对她——正如希芙在一个优美的同义反复悖论中所说“如果一个人已婚,最好嫁给你的丈夫”(这句话是彻底的绝望)。然而,在投票前一天晚上,希芙得知马特森也背叛了她,并把CEO的职位给了汤姆,所以她向兄弟姐妹们承诺投票反对这笔交易。在投票时,

罗伊兄妹有足够的票数阻止GoJo收购Waystar Royco,在希芙投最后一票之前,票数以6比6打平。尽管她准备投反对票,但她犹豫了,导致罗伊兄妹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对抗。这导致希芙投了支持票,罗伊兄妹失去了在公司的领导职位……希芙的投票是为了阻止肯道尔走上他们父亲的道路。除此之外,希芙投票支持GoJo交易也是出于自私的原因。希芙知道她的兄弟们是毒蛇,一旦他们陷入第一个僵局,肯道尔就会将希芙拒之公司之外。通过投票支持GoJo的收购,希芙觉得自己将有更好的机会留在Waystar Royco。希芙也不相信她哥哥的能力,她认为肯道尔担任CEO将严重损害Waystar Royco。与投票支持这笔交易的其他六名董事会成员一样,希芙也用自己的股权投票,她知道GoJo的收购对公司的帮助比肯道尔的领导更大。[6]
[5] 我在此重新阐述我在On Belief (London: Routledge 2001)一书中更详细的论证。
[6] Why Shiv Did THAT In Succession’s Series Finale (screenrant.com).

人们可以继续进行这场无休止的游戏,寻找希芙违反直觉地背叛兄弟姐妹的理性或感性原因(有数十个网站对此进行推测)。然而,希芙的选择不仅仅是一种冷酷的战略算计或报复:这是一种典型的女性的姿态,一种像西格妮那样的拒绝的姿态。汤姆和希芙的最后一个镜头(在车里,汤姆向她伸出了手,希芙接受了)并不表示真正的和解,而表示一种冷酷的接受,就像克莱芙王妃或詹姆斯的贵妇人。希芙不仅仅是接受了这种损失(与兄弟们的决裂,罗伊王朝的终结),她在某种意义上还亲自经历了这一损失:她的损失意味着她在Waystar地位的丧失,她牺牲了衡量自己成功的标准(对Waystar的控制)。她走出了既定的象征性身份,投身于一场全新的游戏(她能控制顺从的汤姆并再次与马特森建立联系吗?)。她实际上经历了一种“主体的匮乏”,勇敢地承担了空虚主体性的零级。她的“抽搐”便是她不情愿地把手放在汤姆的手上,这一姿态不是任何情感上的善意,而是一种完全空洞的善意。

简而言之,希芙非但没有回到顺从妻子的位置,反而摘下了她在整个系列中展示的“进步”社会自由主义关怀面具,成为了她一直所是的女魔头。在慕尼黑圣母教堂里,有一个脚印,传说称这是魔鬼的脚印:“根据传说,1468年,建筑师约尔格·冯·哈尔斯帕赫去慕尼黑募集资金建造一座新大教堂,最终与魔鬼达成了交易:魔鬼将为这座巨大的建筑提供资金,条件是从这座建筑里面不能看见一扇窗户。建筑完工后,冯·哈尔斯帕赫把魔鬼带到里面检查他的工作,并表明他已经履行了承诺。魔鬼放松心情,继续往前走,却被两侧窗户射入的耀眼光线吓到,原来聪明的建筑师利用了高大的柱子挡住了魔鬼的视线。魔鬼因为被欺骗而生气地跺脚,在地上留下了他黑色的脚印。”[7]这个传说是有道理的:一件颂扬神圣维度的物品只有留下魔鬼自己的印记才能完成。
[7] 请参阅《魔鬼的足迹》——德国慕尼黑——Atlas Obscura。
11.29@ Parrallax视差之眼
文| 斯拉沃热·齐泽克
译| Intro
审| Ophe
编| Althus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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