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云雨扑灭了八月的流火，穿过大片良田，沿着万千碧柳荫的小路，沐浴着山风，正驱车回山下小屋的我，已经习惯了每周往返于城市与山间。
七年了，依旧看山不倦，望着一路的青翠之色，我不禁自问“山中何所有？”如此思忖着，不知不觉把车子开到了某个峪口（和住的小屋方向相反），检查站人员说汛期来了，峪口封了，车子只出不进。
之前听人说，山的那边有幸福，于是并未折返，而是驶离检查站，驶离每天24小时阴性核酸证明与扫码，驶离城市与现代世界，朝云雾深处的幸福绝尘而去。
一进入秦岭北麓，路两边就多了卖“户太八号”葡萄与猕猴桃的老妪与大爷。不久，鄠邑区废弃的别墅群出现在眼前。2008年，此地的违建别墅全被拆迁，彼时路过，一群群拆迁队忙忙碌碌，破碎锤一顿轰鸣后，裸露出别墅超然的钢筋骨架......生活中充满了无常，一些东西会突然意外地断裂，一如别墅群徒然兀立于烟雨中、废弃于荒野。
图：摄于2008年
这阴雨绵绵中的惆怅，让我想起李白——公元730年初秋，而立之年的李白住进玉真公主别馆时，连绵的阴雨亦笼罩着终南山。他在风雨凄苦中等了四十多天后，也未觅到公主芳踪，且穷愁潦倒于长安。离开悲伤之地回到安陆后，李白顿生隐逸之意，筑石室开山田，过着真正的耕读生活。
然而，飞黄腾达如烟花般绚烂和短暂，从“让高力士为其脱靴”到“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繁华到之后落寞到——偌大的长安内，他连一个对饮之人都找不到。直到某天，李白与斛斯山人在终南山下夜聚，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他才于夜酒中找到慰藉——“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酒醉情浓，远离了官场的尔虞我诈，眼前的清风朗月是免费的，两人放声长歌，直唱到天河群星疏落，籁寂更深了才尽兴。
此刻正值正午，但雨带来了暮色，也带来了雾中的一座小桥，而我决意跳入这烟雨朦胧中。听！桥下的溪水径自流着，仿佛朝着未来日子流去似的。站在桥上远眺，山坳的上空暗极了，真希望自己有无人机的视角，用神的眼光全景俯瞰那团云雾之上的风景。
我将目光推远到极致，极目尽头也是茫茫地山外山，一只长尾鸟尖从我头顶飞过，啼声悠远，怔忡间仿若听到天与地的呢喃，当下身清神远，恍若置身万山深处。
图：站在桥上，所望之景
其实，经常生出自己身在山水间而手无云烟之笔的感慨，而此刻，幽意与远意都有了，但我的作家之手却是废的。多想成为一名山水画家，能用手中的画笔降伏山体间的动与静：使静者动而不改其静，使动者静而不失其动。
山令人幽，水令人远。晚清词人况周颐曾曰：“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远是空间，是在别处，也是宇宙之远。山静如太古，却只是想着，“我凝视着山，但山是否也凝视着我呢？”
写下《菜根谭》的洪应明，也曾站在灞陵桥上微微低吟，抬头的瞬间，山峦丛林像听懂了自己的心声似的，林岫浩然，山川自相映发。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只觉得恍然间，眼前之景从现代落入了南宋。
临别之时，坐回车里，人在车子里，外面在下雨，七年过去了，眨眨眼睛，人有了白发，时光也老了。回望最后一眼，大荒山无稽崖的石头浮沉于云海间，仿佛又从南宋跃入了《红楼梦》的开卷.......
图：终南深处
山中何所有？
上辈子，我定是松石与山月，绛珠仙草与流水，是那云雾渺渺中的山体，漂泊在时间的无垠中。
假如，一个人在岁月里失了色，请来终南山看看吧，因为我听说过，山的那边，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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