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的渴望 | 残雪《从未描述过的梦境》解析

文摘   文化   2023-10-24 19:13   陕西  

“描在路边的棚子里,替过路的人写下各式各样的梦境......描述者坐在对面不动声色,一一书写下来,收入一个黑壳笔记本,路人便怏怏离去了。慢慢地做梦的人渐渐稀少了,描述者一天比一天感到寂寞,然而他还是倔强地伸着脖子,朝着马路尽头不停地张望。他在期待一种从未描述过的意境,那里面凝聚了大量的热和能刺瞎人眼的光。”

描述者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劲,他听到了命运模糊的低语,于是向外求索。世界上的人们都在写同一本书,千言万语都将汇入这个笔记本,里面的内容包含过去、现在与将来。一开始,描述者以为,他所期待的意境,就藏在这个黑壳笔记本中。

“也许这只是一种折磨,一种苦肉计?描述者无数次扪心自问,又无数次找不到答案。在做梦的路人离去之际,那不曾描述过的意境的光芒使他全身战栗不已,这战栗——仅仅只是这战栗本身,又使他确信了那种意境的存在。于是他将那不曾描述过,也不曾清晰地在脑海中出现过的意境称之为“风”。“风”每次都在叙梦者离去之际出现。现在他伸长脖子等待的,并不仅仅是做梦者了,他知道在他们离去后,便会有那种光芒,他越来越看出了这一点。”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描述过光荣之城——克拉莉斯,表达了创造的痛苦与遗憾。艺术家心中那原初的、伟大的城总是追寻不到的,但她又并不消失,总是在他追求的途中透出其风采。

而那些诉说梦的人、从世俗生活中走进棚子里的路人,直接释放掉欲望的人,他们的存在正是产生“风”之境界的土壤。但描述者不一样,他必须是超然的,与欲望拉开距离,他要追“风”,但风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在追寻的过程中感知到风的存在。

“在雨季里来了一名老妇人,撑着巨大的雨伞,满头如雪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细长的眼眶里的眼珠竟没有目光,可她又并不是盲人。她走进棚子,让描述者触了触她冰冷的指头,又继续赶路了。就是这一天,描述者停止了对路人梦境的描述,也不伸长脖子张望了。然而他还在等,他似乎知道他在等什么。他的那个意境渐渐随时光的流逝变得更不可确定,听觉也一天天迟钝。”

“他的听觉一天天迟钝。”是的,他在做身体上的准备。然后就开始摆弄自己里面的那些东西——虽黑却有层次,深不见底却又给人以质感,无法言传却可以意会。人在得道之前,必须排除世俗的杂念,在一个悬置的中间地带等待,就像上文中的棚子。我们在开车时,红灯亮,车子会停在白线以内;绿灯亮,车子进入待转区域。描述者就是车子,雨季里撑伞而来的老夫人就是“绿灯”,路边的棚子就是待转区。

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但这个老妇人眼神里无光,这不是说她的心灵已经枯萎,而是把世俗的一切看透了,最先进入了描述者期待的那个意境中。她感应到了描述者的渴望,专为点化他而来。但天机是不能泄露的,她用手指碰了一下描述者,沟通就这样实现了。这是一种无词的语言、一种无声胜有声的语言,老妇人为他传递了一种坚定感。描述者就懂得了自己的唯一出路。他终于有了正确的方向,也明白了发力点在哪里。

“离去的做梦者们从来不向外人透露他们向描述者叙说过的意境,这好像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而他们,将梦境叙说给描述者之后,就觉得自己将一份财富存在他的破棚子里了。实际上,他们对自己叙说过的东西很少去回味,但他们记得叙说时的情景,因为那才是他们的财富。他们并不注重描述者是否向他的笔记本上记了什么,他们注重的是到棚子里来叙说这个举动本身。虽然他们在叙说时不停地抱怨,发牢骚,就好像不耐烦,就好像充满了厌倦,实际上在心底里,他们对自己还是相当满意的。一旦离开那棚子,他们就感觉自己成了普通人,他们愿意将他们与描述者之间的那种特殊的交流看作最高的秘密,他们也愿意看见那个黑皮本,那笔记本让他们感到亲切,感到心有所属。”

离去的做梦者们,散漫而不够有力,没有与自身的惰性告别,更没有经历过严苛的精神操练,他们内心的光芒闪烁一阵就陷入到永恒的黑暗之中去了。


而描述者在棚子里的活动,就像被强大的未知——理性遥控着,是精神的现实将他逼到极境之中。而他所实践着是一种思维训练:让感性思维循着场外理性的模糊召唤,挤压、碰撞成某种人性图型。

其实,这就是作家与文学、诗人与诗歌、哲学家与哲学以及艺术家同艺术的关系:文学、诗歌、哲学与艺术将作家、诗人、哲学家以及艺术家提升为大写的“人”,创世者;与此同时,文学、诗歌、哲学与艺术又抽去了作家、诗人、哲学家以及艺术家的世俗根基,使他们成为纯粹的存在。

尼采说,人是一根绳索,架于超人与禽兽之间。棚子是荒漠中的绿洲,是让禽兽到超人那里去的“绳子”。做梦者们叙述梦的时候,是暂时的超人。离开棚子后,成为永恒的禽兽。

“谁也没有料到描述者会抛弃他的黑皮笔记本,因为那上面记录了大量稀奇古怪的梦境,并且被人们认作是众多的做梦者的财富。现在笔记本被他扔掉了,他却淡淡地解释为“不翼而飞”,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

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一件事物一旦被认识,就不能再在它的基础上去创造了。描述者既偶然又必然地脱离了借用别人的叙述来得到救赎,扔掉笔记本,等于扔掉了幻想,逼着他开始向内求索。这也是求道者的必经之路,在极限追求中使内心的境界接近于“无”。

“描述者的内心越来越舒畅了,他听见了自己胸腔内的万马奔腾,也感到了血液的温度在不断上升又上升,每一下心跳都使他陶醉万分。他还是看不见那个神奇的意境,即使是看见了,也无法来描述一番了,因为他已经荒废了自己的技巧,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进行描述了,这便是他那秘密的悲哀所在,这悲哀又是快乐的源泉,这些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一切应该成形的,终于开始成形了。描述者在创造中一往无前地发挥,运用混沌中的原始之力营造出了一个王国。词语只是表层现象的定格,描述者摒弃了语言的局限性与欺骗性,进入了无艺之艺的快乐源泉中。

老子说,道可道也,非恒道也。真正得道的人,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出道的。宣称自己得了道还能说出道是什么的人,其实并未得道。真理也是一个抓不住的东西,能说出口的真理就不是真理。禅宗也是不立文字的,因为文字描述不了开悟,正如说“我悟了”的人其实并未开悟一样。奇迹也没法复述,再现则更困难,唯一的办法是将自身变成奇迹的媒介,让从未有过的事物经由你这个人而得到实现。这是纯文学作家必须承担的,用深度而持续地探索来同自身的虚无感对抗。

“很多人都说描述者只是一个虚构,因为他无法证实自己。他们说得对。描述者本人的存在没有时间的记录,这发生在他描述事业的中期和后期。他在他那奇异的外壳中向内收缩,最后每个人都无法看见他的踪迹了。人们看见的只是一只遗弃在路边的空壳,类似于那种最普通的河蚌的壳。偶尔也有人声称,描述者的声音从一个深而又深的岩洞里传出来,传到他的耳边,可那岩洞实在是太深了。”

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卡尔维诺借忽必烈之口说过一句话:“我的王国向外生长得太远了。现在是它向内生长的时候了。”领土的扩张已经无法让忽必烈感受到更多的多巴胺,带来的只是臃肿的城池、荒凉的土地与干涸的沼泽,一切毫无生机。按照马斯洛的人类需求理论来说,忽必烈真正渴望的,是灵性的超脱,他要抵达轻盈。

外部世界壅塞着物质,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正在逐渐变为坚不可摧的石头,精神被挤压得无处存身。描述者承受着这令人胆寒的真实,在日复一日地操练中,肉身这个载体被抽空了,他化为纯精神,深入到了“心死”的状态中。

这里,残雪探索的是无我与升华的关系。无我是所有艺术的核心,是一种自省。他克服了早期的天真与肤浅,从内部处决了旧的自我,将肉体彻底幽灵化,进入那凌空显现,边界模糊的陌生领域。他的目光穿透地面,抵达地心,在向下挖掘的过程中,升华到飘逸与空灵。

“描述者外部的时间划分就这样停滞了,很快他就不再有时间的感觉了。一天里有一两次,他从棚子里走出来,看一看驶过的车辆、行人和头上的天,当然更可能是他什么都没看,只不过做出观察的样子。出来的时间没有一定,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有时是半夜。开始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多天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按自己的主观意志重新划分时间,这是种崭新的时间,从此以后他就要生活在这种时间里了,这件事也是他自己决定的。”

在精神的操练中,世俗意义上的时间崩塌了。描述者奋力挤压自己的肉体,将时间从自己的生之体验中榨了出来,他进入本质世界,开始活在另一种时间中。

“白发的老女人又来过几次,一次比一次在棚子里停留得更久。人们看见她用冰冷的手指触了触描述者的额头,但仅此而已,双方都保持着沉默。这是人们无意中注意到的,过后马上忘了。老女人每次离开后,描述者便疾步走出棚子,在路边的一块修路石上站好,将目光射向天边,焦急地搜寻着。那天边有什么呢?当然什么也没有。描述者颓废地从石头上下来,郁郁地沉思着,不久又豁然开朗了。

马路上车辆如流,孤岛般的破棚子震颤不休。”

这里,残雪再次借鉴了卡尔维诺。对于一名纯文学作家来讲,真正的挑战是:利用一种看似缥缈可以产生一种幻觉的语言来解释我们所处环境的错综复杂。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卡尔维诺就创造了一种冥思般的语言空间。其中“沉默”和“一动不动”是一切语言的前提语言,相对于表层语言,这种深层的语言单调、恒定却坚不可摧。和之前有过的交流一样,白发老女人与描述者就是用“没有语言的语言”在神交。


同时,这也是卡夫卡传达给残雪的自由,将人同他的世俗的外壳彻底剥离,进入本质的追求之中,而这个追求,又是一场自相矛盾的战争。在这场战争的尽头还存在着一个非文字的世界,那个世界比文字世界的蕴含更丰富。


残雪 | 热夜之梦


长按小王子站立的星球,关注“支支的云巅小屋”



支支的云巅小屋
只要你愿意阅读,我就把灵魂的形状交付于你。这不是我在给予,而是你在成全。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