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审判》:送你一颗子弹

文摘   电影   2024-04-16 19:02   陕西  

近日,电影《坠落的审判》的女导演茹斯汀·特里耶去北大做了一次访谈。


本以为,这场首映礼会是一场思想的盛宴,但却只见到主持人陈铭一步步侵占着特里耶的表达空间。而那位男权沙文主义的代表——北大法语教授董强更是高翘着二郎腿,不仅对女导演的长相评头论足,还对戴锦华老师进行爹味说教:“不要一上来就带入性别议题去看电影!”


戴老师转身问特里耶:“性别身份与这部影片创作之间的关系是否重要?


特里耶答道:“女性身份对于创作这部电影很重要,因为它包含着深刻的女性主义议题。”


当台下的北大学子们大喊“让导演说话”的时候,陈铭才惊觉主持人那备受膜拜的身份已被祛魅了,竟然厚着脸皮私自代表台上的四位嘉宾道歉。


至此,一种巴掌甩不进屏幕的无力感油然而生:这俩小丑是谁,他们代表谁?


多么讽刺!从电影荧屏到现实的讲台上,从西方到东方,被迫沉默的女性就是一座冰山。她们作为人类的一半,在数千年中往往是一种隐形的存在被看见的只能是陈铭与董强之流,才华横溢的法国女导演、具有真知灼见的戴老师和优秀的女翻译家却被迫隐身于男性话语权背后。


还好,场上的三位女性如同剔透的宝石,即使遭受乱石碾压也依然熠熠生辉。特别是戴老师发言的严谨逻辑和信息密度秒杀旁人,一开口就直达本质。


好的女性叙事,会解构男性的懦弱。而夫妻之间,两个人承担婚姻复杂性的能力更是有限。


女主桑德拉拥有一名传统成功男性的典型品质:从丈萨穆埃尔的想法中汲取灵感,写出成功的小说;出轨同性来平衡与丈夫的不和谐;面对丈夫的愤怒,她的回击理性且逻辑分明,甚至会用内疚惩罚他。


反之,萨穆埃尔每天要负责传统语境里女人每天要做的事务。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不完整,看上去像是被阉割过似的。他先是苦于梦想,然后苦于日常生活,后又苦于婚姻。甚至他的性格与对挫折的处理方式也消极懦弱,无数的小确丧与大的变故,让萨穆埃尔患得患失。于是在桑德拉接受一位记者采访的那一天,他坠亡了。


那时候,儿子丹尼尔带着狗狗出门了,中途似乎也回来过一次。而桑德拉一个人在家,她成为嫌疑对象。


桑德拉说,夫妻之间是很混沌的。两个向前生活的身躯,总会捆绑着过去的业力。两个人心口都扎着一把刀。桑德拉能拔出来自己心上的那把,还能为伤口止血和镇痛。可萨穆埃尔只会哀恸与嚎叫。


法庭上,萨穆埃尔的心理医生对桑德拉无端指责,暗示是她将丈夫逼死了。


在此可以猜想,萨穆埃尔对心理医生或许这样吐槽过:“日常中的鸡飞狗跳与零零碎碎,消耗掉了我大部分精力:打扫、做饭、洗衣服、辅导孩子与修房子都是我一个人的。但是我也有野心与梦想,反而是桑德拉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完成这一切......" 


这种先入为主的指控,让我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对米嘉的审判——


  • 血从他手上还在往下掉,滴滴答,滴滴答”菲妮娅说得活灵活现。但其实,这一细节是她自己在紊乱的想象中胡乱编造的。

  • 米嘉被捕后,阿辽沙来看望生病的格鲁什卡。两个人有段对话如下:“......现在大家都认定,人是他杀的,全城都这么说。连菲妮娅的证词也让人觉得他是凶手。铺子里那些人和那个姓别尔霍津的公务员的证词,以前酒店里也有好多人听到过他这样说!所有的人都跟他作对,所有的旁证都对他不利

     “是的,旁证多极了。”阿辽沙黯然指出。

     “还有格里果利,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也是一口咬定门是开着的,坚持说他没看错,谁也动摇不了他。我去找过他,亲自跟他谈过。他还骂人呢

     “是的,这可能是对大哥最不利的证词。”阿辽沙说。

米嘉行事大条,言行粗暴,从来不拘小节,但会反思自己。老卡拉马佐夫死后,大家根据他平日里的表现全都认定他是凶手。即使格露莘卡对警察局长求情的时候,也以为米嘉杀了父亲。

这是一个无辜的人被怀疑,名誉遭剥夺的不公事件。一旦认知形成后加以群体情感的辅佐,偏见在群体中就很难被消磨掉。如果米嘉不讲到自己如何弑父,他们便会一直怀疑,一直咬死米嘉,无论米嘉如何自证清白,他们都不在意。

桑德拉的境遇与米嘉一样,先入为主的观点已经蒙蔽了两位法官,他们认定她是凶手

审判中,除了他者的偏见,更重要的一点是观看者的窥视欲得到了满足。米嘉在审判中,他的私生活就被剥开,羞耻全被展览到众人面前:

  • 他迅即转向文书,“这是我的私生活,诸位,这跟你们没有关系,我是说这些属于心灵深层的事情跟你们无关……。但是要说杀死自己的父亲——我不承认!这太荒唐了!这个想法荒唐透顶!"

    米嘉皱起了眉头,“感情的事你们没有权利问我。尽管你们在执行公务,这我理解,但这是我的私事,是我的隐私."

在桑德拉这里,反方辩护律师的偷窥癖也同样得到满足。他一句句剖开女主的小说,就像一件件剥下她的内衣。竟然还她的私人生活与性癖好在众人面前公开展览。

这两场审判,从法官对事实判断以及检察官的案情推理,让我想起穆勒所总结的功利主义的弊端,即会导致多数对少数人的不宽容。因为法庭上的“大多数人”,全都在臆测,且只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

法庭上那段录音,桑德拉是不知情的,丈夫录音了而且把它寄给了别人。是想收集证据还是为了博得同情,抑或是某种创作手段已经不得而知。

正是听完这段录音,儿子告诉陪同员说,他暂时不想母亲住在家里。直到丹尼尔给狗狗Snoop吃了爸爸常吃的药,最后成功催吐后,丹尼尔才重拾对母亲的信任。当他回到法庭上,突然回想起父亲对自己有过自杀倾向的谈话,也是一种托嘱与诀别,而这成为母亲无罪的关键证据。

男律师也做了最后陈述:“在他最后的时日里,这个男人面对的不是婚姻里的战争,而是他自己人生的失败。桑德拉的罪过,仅仅是在她丈夫失败的时候她成功了。”

在孩子心里,父母是无暇且全知全能的。但是整个审判,对丹尼尔的伤害难以弥补。他听见的是父母的互相指责与激烈的肢体冲突,还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对父亲精力的牵扯。

桑德拉与丈夫的婚姻,一死一伤一眼盲。两个人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这是感情触礁的永恒难题,旁人难以解答。

又想起陈朗悼念亡夫那句话:“两个人要的都是同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幸福呢?”

但是,狄更斯在《大卫·科波菲尔》中借着科波菲尔之口,表达了相反观点:妻之间最大的悬殊,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我曾努力把朵拉改造成我希望的那种样子,但是我看到,那是不现实的。


任何一段感情,在抽丝剥茧的盘问与审视下估计都得败下阵来。两个人的结合通常是出于爱情,但是关系的维系需要爱、智慧、包容甚至一方对另一方的吞噬。而女主在剧中强悍到无论是丈夫和男律师在场,她都是气场最强的那一个。与丈夫一言不合时,就可以上去甩他一巴掌,而在现实生活中,我所知道的大部分事实是丈夫打妻子一巴掌,妻子不反抗而是捂着脸暗自饮泣——是的,连哭都不敢大声。而剧中刚好反过来,丈夫只能打自己的脸,或者捶墙到手指骨折。

如此这般,用逃避与借口谱写出自作自受的前奏,丈夫早已经攒够了失望。家庭中无偿劳动对精力与时间的消耗无法解决,夫妻两人总是无效交流,核心问题从来没有解决。在永远修不完的房子里,他忍受着慕名来采访妻子的记者,这是丈夫的幽暗灵魂所不能承受的耻辱与不甘。妒火中烧的他把音乐音量开到最大,企图干扰妻子的采访,也企图隔空建造一道道墙。

萨穆埃尔的困境,其实是大多数“家庭主妇”或少数“家庭主夫”的困境。希望孩子得到百分之百的关爱,也希望对方能朝着同一个方向一起努力,但是伴侣会觉得这标准是你订下的,我凭什么要遵守。

如此,萨穆埃尔那个可怜虫和失败者开始失智吐槽,女主也顺便打开了她龙一样的咽门,将火焰喷向丈夫的谬论和指摘:

如果桑德拉的丈夫没有写作的梦想,只是一个“经济适用男”,两人各取所需或许也会得到幸福。但是,女导演把桑德拉放在了陈郎丈夫的位置上,将她送上神坛,并以一己之力干翻了陈郎的遗孀文学。

桑德拉这个设定并不完美,但是女导演在后续的宣发中希望观众会喜欢她。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序言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希望读者会喜欢上米嘉。如果在两者中选一个,我会选择米嘉而不是有理就咄咄逼人的桑德拉。


人世间凤头猪尾的感情太多。桑德拉与丈夫之间,从头到尾我都没看见过爱情在场。夫妻之间若还存在爱,是应该常觉亏欠,而不是觉得自己亏本。所以,别说爱了,连同情心的广博,或者说柔情都没有发现。从一开始,对于丈夫的去世,她的表现就像家里死了一条宠物狗。

在热爱写作却屡屡受挫这点上,我多少有点同情萨穆埃尔因为,人能忍耐的事不多,但我觉得一位作家只要能够自由地阅读和写作,就可以忍耐一切。很可惜萨穆埃尔归因失败,他天赋差或者不够努力,给自己高标准或者过于完美主义所以总是失败,于是在压抑与郁郁不得志中激怒妻子、吃药和自残。以至于他未成形的作品,与恩里克.马丁的作品一样,一起流产到了地球上。

其实,有些作家并不适合结婚生子。如果以书为伴,笔挫万物,何惧孤独终老!虽然慕强式女权不是我所追求的,但我喜欢饰演桑德拉的这位演员。特别喜欢的是影片最后一幕:Snoop爬上床来,桑德拉抱住它的那一幕,就像疲惫困倦的婚姻生活并没有溺死掉爱。狗狗就是萨穆埃尔的眼睛,它无法言说,却总是在场。


律师第一次出境的时候,真是又老又飒又年轻。他有着灰白的头发,眼角被岁月留下鱼尾纹,可是他看向桑德拉的时候,是一双清澈的鹿眼。他在桑德拉最绝望之时出现,两个人徘徊在情感的边缘,发乎情,却止乎礼。


这是死气沉沉、互相指责的婚姻之外蓦然存在的美好。她与男律师让人无法反感的关系之间隔着一个未发生的吻。友情之上,恋人未满。如此甚好!


图:桑德拉与律师

坠落的审判,是对米嘉与桑德拉们的审判,也审判的萨穆埃尔无法飞出婚姻迷楼而早已坠亡的爱。

片尾,桑德拉被无罪释放,丈夫是自杀还是他杀依旧是个谜。但这不是导演要表达的重点。他的死,只是一个扳机,为的是送出那枚反思的子弹。

卡蜜儿,请对爱浅尝辄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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