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消匿，阴云密布中，邻居大爷站在公墙上给自家水管做防冻。拉莫的地盘受到威胁，用吠叫声守护着自己的边界，给了根骨头才消停。热了玉米南瓜红薯粥，这温热的食物很合它胃口，餐盘被舔得一通叮当响后便呼呼睡去。拉斐蹲守在厨房的下水管道旁，不安地扫视着溜过墙角的每条阴影，一无所获后会过来书桌前闹我：直立起来作揖，不是讨点好吃的就是让我陪它玩球球。
未来五天将断崖式降温。周六夜，气温为-9°。室内成为一个大冰窖，门把手、衣服上的金属小弯勾、洗澡用的拖鞋以及水杯，都像刚从冰箱中拿出来的一样。狗狗睡在窝里半天不动，唯恐那点热气消失不见。
围在火炉旁烤红薯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诗人，将很难在灰烬尽显时酝酿出新的诗篇了。我也无法用火焰与烟和祖先建立某种联系了。彻夜倾倒出温暖的，只能是电。客厅开了两个空调，脚下还有一个石墨烯热风机，怀里再抱个暖水袋才不觉得冷。
有电褥子暖着的被窝是幸福的，像回到母亲温暖的子宫里。一年四季我很少感冒，但自从使用电褥子后，姜母鸭里的生姜以及羊肉粉里的辣椒都不能吃了，一吃嗓子就不舒服。
这次症状像甲流。柳絮飞进了喉咙似的，嗓子里面毛毛的。晚上扁桃体化脓，气管脆弱而敏感，大椎与腰膝有风飕飕往里吹。新与旧在撕裂。一次脱胎换骨。脑袋上有个风穴，眩晕像一个解不开的谜——俄耳甫斯被野兽和荒地围绕着，我的床被移至他的森林。瞬间，又身处一个巨大的纯白魔方里，我是其中的一小块。在那个矩阵世界里，任何东西都没有内在，自己创造的意义也没有意义。一个人能说出什么与不说什么没有任何区别。就像失去自古以来支撑着生活的幻觉，大地的重力拖着我坠入深海。身躯成为一艘沉船的残骸，被谵妄的海流冲刷着......我挣扎着，想摆脱虚无的利齿，最终抓住生命本源的力量，飞出迷楼。
半夜，清晰地听到淅沥声。想着这雨与我只一墙之隔，好怕我床上的温暖消失，抓住被子往紧裹了裹。黎明时分，周近的林薮中，听到一只鸟儿在梦中发出轻笑。
信息斋戒的日子，一想起母亲，就被爱的记忆淹没。小时候，我经常半夜发烧，都是母亲用衣服裹紧我，推着自行车去敲开医生的门。长大后，在母亲怀里当小孩子的日子再也不复返了。嫂子听闻我生病，都不怕我传染，发信息给我道：“来家里吧，这边暖和。”一句简单的邀请，胜过万千良药。
竟然还有力气做饭。下午只做了一人份，喝了薏米绿豆浆以及龙珠老白茶。水盂里，冰岛生茶、古树红茶与茶花们交汇着，形成一个生态系统，大概真的眼花了，我觉得里面有鱼在游。
睡梦中被电话惊醒，推开屋门，天地都白了，拉斐欢叫着腾空跃出客厅，在空中滑翔了数秒才落地。它没事儿狗一只，但一口冷空气把我这老母亲刺激得深咳不停，每咳一声，鼻腔就连着脑袋闪电状疼。讶异于自己竟然还想去楼顶——雪密密地下着，有碎玉声。看到这遍寻不获的飞雪，心中全是感动。
拉莫想用眼神逼退这场寒冷，但很快，它的眼睛在雪中就睁不开了，身上也盖了条雪毯。用毛巾一擦，浮毛就褪下来一层。突然想到，从11月到现在，都忘了给拉莫刷毛。
密林中的树木一览无余地矗立在我面前，它丢掉了所有的色彩与繁茂，赤条条光秃秃，颜色与大地一致，就像是垂直地面的纵深。以树林为纸，雪为画笔，天地为人间写诗。我鲜榨了一杯树莓汁，与雪景快乐相对！
每个清晨的到来，都显得更为晦暗。雪停的那天，四周都是扫雪声。但此刻的屋顶，一轮巨日煌煌而亮，青云正在出岫。光里的一阵分神中，我看到创生之柱，很快拍到了弗兰肯斯坦的降生。这是由时间、大自然和人类目光所产生的新生命。此刻，它只属于我。
下午，斜对门的赵阿姨用一壶开水化开了我家门口冰冻的雪渣，还帮我铲雪。我拿了一袋红枣和一罐葡萄干给她，她又送了我一些柑橘，说是住在重庆的女儿带回来的。厨房里，一箱小香薯一夜之间被搬空了。应该是老鼠干的！几天后，下水管道被咬烂，换了不锈钢的。以剩下的番薯为诱饵，放在粘鼠板上，过几天就抓到了老鼠。
图：一夜之间，被老鼠搬空了
生病这几天犹如穴居，短信提醒快递已堆积如山。竹林掩映中，车子已覆满了白雪。摇下车窗，雪花涌了进来。挡风玻璃一片白茫，赶紧打开空调除冻，车内气温为0°。
依旧有人在路边摆摊卖菜。在一位哑女那里买了两袋菜，她的孩子在路边堆了一只小鸭子，可可爱爱。大部分时间，人都是以陌生访客的身份在世间活着。天气渐寒，我学会了在具体的事物里取暖。这种不为人所注意的小瞬间，就是心灵的故土。
图：小鸭子
楼顶的屋檐有了冰柱，水瓢冻在桶里取不出，水管也冻裂了。夜幕降临后，洗干净的衣服那潮湿的下摆就会冻得硬邦邦。洗衣机屏幕上也出现了故障代码。也无法洗澡了。想进城去真爱年华做个水疗，嫂子说花那钱干嘛，速来家里洗，我给你做好吃的。在洗桑拿一样的暖风下，我经历了热水的洗礼。晚上哥下班送我到地铁站，路上给了我一个棒棒糖。那个瞬间，我回到记忆中的小时候——每个周六，小小的我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翘首以盼母亲与哥哥回家的身影。那短暂的相聚，就像黑暗中的月亮一般闪耀。
Leon继续进行严苛的断食，36小时不吃任何东西。期间只会喝两杯美式，一次生普和一次古树红茶。不吃任何碳水与促炎饮食。在我的各种劝说下，才会补充一杯羽衣甘蓝苹果汁。
冬天的山下生活，每天都在空手接白刃。还是邻居大爷未雨绸缪，我是车到山前才凿路。费了一天功夫，才把里外的管子都包了一遍。临睡前，以为水桶里的坚冰会化成水，一切就会流动起来，然而直到第二天晚上都没有水。
水的缺失，让生活凝固起来。一切变得停滞和笨重。每一副脏碗筷，没来得及清洗的衣服，都在挑战我对秩序与整洁的热望。三天后，保温棉和伴热带终于化冰为水，生活变得活泛和轻盈起来。
余生摇摇，天命昭昭。楼顶的风车茉莉命运多舛，它的花苞开到最繁密时就入了九，三年了都没法盛放。想到朱令的离世。二十一年和春天已成既往。之后的二十九年，她颠仆未能折，昂扬伤痛里。
在一段影像中，朱令黑色的圆眼睛怒目嗔视一处，如同凝视地狱之火。如果没有光明，对黑夜的忍受就没有意义。双亲苦熬到现在，是放不下女儿。朱父在镜头前苦笑着说“放下了”，这被迫的豁达非常残忍！朱妈妈用一张大鸟喂食小鸟的图片作为自己的网络头像。直到小鸟挣脱梦魇、从记忆的迷宫飞向绚烂的虚空。其实，朱令的父母坚持了半个世纪的、远不止一个喂食的动作。二老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给女儿清理气管、帮她吸痰和雾化。为了防止她肌肉萎缩，还得帮她活动和按摩。
图：朱令妈妈的图像
天之娇女、百分之百的女孩，美好生活的入场券却早已被剪碎、撒到冷风中。说话只要一个人发声就可以，但沉默需要所有人的配合。以孙某为代表的众恶是丑怪的化身，她没有用良知驾驭所学，而是因所学蒙蔽了良知。正义在哈哈镜中弯折成畸形。镜中之人，是朱令一家，也是我们。
书之岁华，其曰可读。收到微信读书报告。就像酒醒后，有人替你回忆断片后的场景，你感谢它的在场。
叔本华说，为读书而读书，既愚蠢又可鄙。食物并非咽下后就能被身体吸收，有些书读两遍也无法好好消化。2023年，读过的书多，读完的很少。尽管是电子书架，但也难逃永远有书横着塞进去的宿命。
年度最爱之书以及思考最多的书是《世界通史》，用时25小时10分钟。其实这本书很平庸，但我对世界上大多地方的历史都一无所知，从无知走向有知，是让我读完本书的内驱力；今年读完的第一本，是齐格蒙特.鲍曼所著的《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作为有缺陷的消费者，穷人是孤独的。穷人有新旧之分，而我们就是消费主义下的新穷人。像仓鼠一样，被困在母体的笼子中——从被需要的工具人沦落为过剩的废物。阅读本书，就像《黑客帝国》里的尼欧选择了墨菲斯手中的红色药丸，会冒着被叫醒的风险、撕破假象进入真实。
以下是月度之书。
1月，熊培云的《自由在高处》，读了两遍。想要表达却如鲠在喉，此处省去略干字。
2月，詹姆斯·C·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比起《国家的视角》，这本书很好读。作者在马来西亚一个名叫赛达卡的村庄做田野调查，和本村人打成一片。1971年，引入双耕后，为了各方所代表的利益，农民与地主之间展开了一场博弈。穷人们会低姿态伪装，会务实性的假意顺从，会把偷懒、装糊涂、开小差、装疯卖傻、诽谤和暗中破坏作为武器来对付那些垄断经济资源和话语权的富人。
3月，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时光》。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我所知道的导演中排名第一，没想到他写书更厉害。就像深深的爱要轻轻地说一样。他擅长塑造那种表面看似平静、内在却激情澎湃的角色。他的场面调度不会在台词或人物动作方面过于用力，反而是让人物在缓慢而几近停滞的状态下获得最强锐度的情绪张力。他说，人生的某些层面仅有诗才能忠实表达，但在通往诗意逻辑的道路上布满了障碍，每一步都埋伏着敌人，记忆中的诗意总被现实摧毁。
4月，贾雷德.戴蒙德的《枪炮、病菌与钢铁》。在人类500万年的历史中，没有文字的时间占到了99.9%。今日世上尚存6000种语言，其中1000种在新几内亚。大多数语言面临消亡的命运，渐渐取代它们的是英语、汉语、俄语等。作者认为，人类发展至今，各族群的历史循着不同的轨迹开展，那是环境而非生物差异造成的。还有地理，都在实实在在的影响着历史。
5月，本杰明·比克曼的《人为什么会生病》。许多人只知道胰岛素是糖尿病患者使用的一种药物，但它实际上是人体产生的一种激素。而胰岛素是由胰腺（位于胃后方）中的胰岛产生的，它参与调节血糖平衡。其他激素通常只影响一个或几个器官，但胰岛素这种广泛性在其他激素中是极为罕见，它触及人体的大部分细胞。
你或许从未听说过“胰岛素抵抗”这个词，但其实连大多数生物医学专家都没意识到——胰岛素抵抗不仅是2型糖尿病的先兆，而且是目前困扰人类的几乎所有慢性病的根源。下列问题如果两个回答为“是”，那么您肯定患有胰岛素抵抗。
· 您的腹部是否有摆脱不掉的赘肉？
· 您是否患有高血压？
· 您是否有心脏病家族史？
· 您的血甘油三酯水平是否偏高？
· 您的身体是否容易出现水肿？
· 您的颈部、腋窝和其他身体部位是否有深色的皮肤斑块或皮赘？
· 您的家庭成员中是否有人存在胰岛素抵抗或患有2型糖尿病？
当机体对胰岛素的反应减弱、细胞不再对胰岛素做出有效反应时，胰岛素抵抗就出现了。但是不要怕，胰岛素抵抗能够预防甚至能够逆转的。
6月，王骆的《升维：不确定时代的决策博弈》。这本书是我哥推荐的。序是冯仑写的。阅读后，发现作者竟然是杨小凯的学生。王骆通过实验法把不确定性引入了博弈论，他的突破均衡决策的初始灵感就是站在巨人肩上得来的——杨小凯的超边际决策理论。作为距离诺贝尔奖最近的华人，小凯魅力太大，所以书读到一半，我就先去读杨小凯了。
金庸小说中的男主角掉下悬崖后，必然会有世外高人在底下等着他。二十几位大学教授和工程师也在狱中等着杨小凯。看到道成肉身的弥赛亚现身，其中一位说：“我掐指一算，你也该进来了。” 十年里，他成为团宠，各路大神倾囊传授他绝世神通。
7月，王斯德的《世界通史》。这本书其实是为了弥补高中时的一个遗憾，当时历史老师开了这个书单，我在小镇上没有买到，直到现在才补齐愿望。
8月， 迈克斯·泰格马克的《生命3.0》。作者是未来生命研究所创始人，该组织的成员有史蒂芬·霍金、埃隆·马斯克、比尔·盖茨、雷·库兹韦尔、拉里·佩奇等人。泰格马克首次提出“数学宇宙假说”，被誉为“最接近理查德·费曼的科学家”。
依据复杂程度，他将生命分成三个层次：生命1.0，发源于40亿年前的生物阶段，有生之年都无法改变自己的软硬件，只能依靠进化；生命2.0，约10万年前开始人类诞生，人类可以重新学习自己的软件，如语言、思想、技能；生命3.0，将由AI重塑，生命不仅能极大程度地重新设计自己的软件，还能重新设计自己的硬件，不必等待进化的恩赐。
9月，用4小时58分读完残雪的《激情世界》。残雪的世界观、文学和哲学理想都在里面。文学的本质，就是大自然通过人表现出来。不得不说，残雪描写激情潦草而低幼，人物之间对话直白简单，但这一切都构成残雪所表达的那个世界的质料，你要在一大堆看起来无用的东西里面发现金孔雀。
在这本书中，残雪借李海之口说：“如果人长久沉浸于某种情感中，他是可以用意念形成图案的。”她描述了一个文学的乌托邦，里面描述了她所希望的年轻人们的样子——每个人都像个人，能够从大地上站立起来。
10月，王笛的《袍哥》。许倬云先生在《中国文化的精神》中也讲过淮西大汉汪思三背着自己去茶馆的情景。虽然没有直接说明，据其描述我发现汪思三也是袍哥成员。与《茶馆》中的调解员黄胖子一人断官司有所不同的是，在许老笔下的重庆茶馆里，是由当地父老听取邻里纠纷，由在座的众人共同判断是非。
11月，卢卡·巴拉内利的《生活在树上：卡尔维诺传》。今年是卡尔维诺诞辰100周年，这本书读了两遍。在上两篇文章中多次提到过，现在补充一则轶事：1984年9月，卡尔维诺在塞维利亚参加了关于奇幻文学的会议，博尔赫斯也应邀参加了会议。当有人告诉这位已经失明的高龄作家，在场欢迎他的人中有卡尔维诺时，博尔赫斯说了一句俏皮话：“我从沉默中认出了他。”
图：卡尔维诺与博尔赫斯在罗马艾克塞西尔酒店
12月，是理查德.布兰森的《维珍创始人的亲笔自传》。这个冬天，理查德.布兰森是我的棉被与退烧药。他热爱冒险，用整个生命去验证个人化的真理。他有阅读障碍，经常挨揍。无论他想做的事情多么荒诞，家人都支持他。我发烧的时候，刚好读到理查德.布兰森与好友佩尔乘坐热气球挑战大西洋那一章——狂风呼啸中，佩尔从吊舱顶部跳入刺骨的海水中，坠落了至少100英尺，他没有穿救生衣。寒风凛冽中，热气球带着布兰森一人飞往苏格兰，就在燃料用尽他欲跳海时，英国皇家空间直升机救了他。几个小时后，就在大家认为他毫无生还的机率时，飞行员发现，在那强风之夜以及刺骨冰冷的黑色海水中，佩尔正在奋力游泳......读到这里，精神上的自我已经为肉身的自我退了烧。
微信读书还罗列了节日读的书目。其中，最爱分享的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这本书。其实，我只是在分享“恩里克.马丁”：
大概因为真理根本不存在于无爱的人身上，所以帕斯卡说他赞许那些一边哭泣一边追求着的人。是的，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我们一生都在半途而废，但一生都在怀抱热望，恩里克.马丁就是这样。
日影飞去，凛冬已至。浓雾四起之时，朱令翻译过的“大麦俯身偃，既偃且复起”这句话一直砥砺着我前行。是啊，太阳下山有月光，月亮落下也有朝阳。大家明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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