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乘鲸跃浪的人:星野道夫

文摘   文化   2023-07-09 22:57   陕西  

上中学时,我对世界的认知,就像庄子笔下争相飞往榆树和枋树的蜩与学鸠,“时则不至,而失控于地”。

有一天,我从报纸上读到一句话,取下了夹在我们之间的磨砂玻璃。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了那个称为”世界“的东西——“当你写作业的时候,阿拉斯加的鳕鱼正跃出水面;当你吃晚餐的时候,北极上空的极光正旖旎斑斓......”那个夏夜,我躺在凉床上,盯着头顶的星空,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打散了。一个与日常生活平行,却暗藏于深处,无法为肉眼捕捉到的某种东西被发现了。

犹如沾在飞鸟羽毛上的光辉,那是盘旋在肖申克监狱上空的费加罗舞曲;是《十三邀》里彭凯平教授说起自己第一次听到约翰.施特劳斯的《溜冰圆舞曲》时的瞬间;也是在一百年前的英国,严复口中的苏格拉底将郭嵩涛“燃起”的悸动。

最近,这些文字又被“东方臻品”用火了:“当你背单词时,阿拉斯加的鳕鱼正跃出水面;当你算数学时,太平洋彼岸的天空正掠过翅膀的痕迹;当你晚自习时,极圈的上空散满了五彩斑斓;但是少年,梦想要你亲自实现,世界你要亲自去看;未来可期,拼尽全力!”

我开始好奇,写下这些句子的人是谁,为什么Ta说出的句子有这般神奇的魔力——让我与一切有形背后的视野联结,让一潭死水与世界的广袤有了碰撞。甚至周遭,都变成了连续的整体......

六月的一天,临睡前我翻开一本《旅行之木》的书,竟然读到了让我怦然心动的那一句——当我在东京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也许有鲸鱼在同一时间冲出阿拉斯加的水面......

旅居阿拉斯加二十三年,世界四脚朝天、向星野道夫露出了它的肚皮。而触动我的那些句子,正是世界翩翩起舞时从发簪上抖落的小花,道夫捡到了它。

置身于东京的车厢里摇摇晃晃时,面对嘈杂人群,小时候的他会忽然想起北海道的棕熊:就在这一刻,也正有一头棕熊在某处的山林中跨越倒地的大树,强有力地前进着……

初中时的他与好友T下定决心,有朝一日要亲眼看看广袤的世界。16岁的时候,他只身游历美国,被那里的自然景观深深吸引。后来,他去了阿拉斯加,T走进了菲律宾的山岳民族世界中。

19岁时,他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了一张航拍照,一个爱斯基摩村子被北冰洋包裹着,夕阳为这份遗世独立撒上了余晖。这张照片击中了星野道夫。尽管谁都不认识,但他想,既然是村子,就会有村长。他翻开字典,发现“Mayor”这个单词有“代表”的意思。

于是他给七个阿拉斯加村庄的“Mayor”寄了信,给希什马廖夫的村长这样写道:我想拜访你们村子,但一个人都不认识。什么活我都愿意干,有没有人家愿意收留我呢?” 由于地址和收信人模糊而不具体,信有一半被退回来了。

图:星野道夫给希什马廖夫村长写得信

来年四月,他收到一封国际信件:“我们可以帮你安排,尽管来吧。”第二年夏天他出发了,与爱斯基摩人一同在北冰洋捕海豹、鲸,参与驼鹿的狩猎,感受这个民族的灵魂,一扇又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了。

:少年时的星野道夫

大学毕业后,他飞去西雅图学习语言,因为三十分之差而与阿拉斯加大学失之交臂。结果明明分数不够,他径直去阿拉斯加去说服了那里的教授。这位教授被他的决心和毅力感动,同意他入了学!之后,他在野生动物管理系主修“野生生物学”,同时深入阿拉斯加腹地,用镜头追逐着北极圈内长途跋涉的驯鹿大军、海面强劲跃起的座头鲸,还有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爱斯基摩人与印第安人……

我以为,阿拉斯加是凛冬将至,寒夜漫漫的地方。但是道夫说,那里四季分明。

初春,熊在漫山遍野的残雪中“滑滑梯”式的下山。二月前后,熊就产崽了,一般是一到三只幼崽。如果你看到一头母熊带着四只幼崽,那一定是其中一只认错了妈妈——因为熊妈妈去河边抓鱼时,会把小熊留在岸边,当另一头带着幼崽的熊妈妈也来抓鱼时,岸边就有了四只以上的幼崽。它们会互相玩耍,但等两只母熊都上岸时,两个家庭往往会紧张对峙,返回各自的地盘时,慌张的小熊就会跟着别家的熊妈妈跑错家。而熊妈妈一般都不会排斥这种意外跟回家的熊孩子。

星野道夫作品:《棕熊》

冰雪消融时,北美驯鹿会进行春季大迁徙。数十万头驯鹿离开阿拉斯加,向加拿大北极圈进发。到了秋季,驯鹿会慢慢褪去在整个夏天包裹着鹿茸的茸皮,露出骨质的角。

星野道夫作品:《驯鹿》

夏天,太阳永不落山,始终在人头顶转圈,看不到黑夜;无数大马哈鱼如滚滚怒涛般逆流而上。在上游河道变窄处,最靠边的鱼就会被挤到岸上,人站在岸边捡鱼就行了。熊的饕餮盛宴也来了,道夫观察后发现,那些熊在水里的位置可不是乱站的,而是按照“实力大小”的顺序排列。而且熊只吃最美味的部分——雌鱼的头与籽。是的,如果是雄鱼,熊看都不看就扔掉了。而熊挑挑拣拣剩下的,大多进了海鸥的肚子里。

星野道夫作品

这个时节,当地人也会挖一种叫爱斯基摩土豆的小树根煮着吃。而老鼠会比人更会找到这种食物,所以人们会先找到老鼠洞,拿走一半的土豆,然后放些鱼干回去作为谢礼,最后再把洞埋好。而与此同时,驯鹿准备往南迁徙,半路上要渡过北极圈的河。各种树莓相继成熟。为漫长的南下之旅做准备,候鸟吃个不停。为漫长的冬眠积蓄脂肪,熊也拼命地吃。而人,与熊、鸟一样繁忙——自顾自,只埋头往嘴里塞无患子、蓝莓与蔓越莓,彼此根本顾不上对方是不是“非我族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冬天,朝阳在天空画出简约的弧线,几乎刚刚升起就变成了夕阳。这个时候,人们在河边立个竿子,竿子连着一个钟,互相打赌春天会在哪个钟点来临。当河里的冰融化时,竿子就会被河水拔出来卷走,钟的指针就停了。阿拉斯加人每年都会拿这个开河时间打赌,赌春天会在几点钟到来。每人大概押五美元,最接近的人能拿走所有人的赌注。

我以为,那里的交通工具是驯鹿和马车。但是道夫说,阿拉斯加的火车是全世界唯一能随招随停的火车。还有可以折叠的用海豹皮做的小艇,用两个包就能装下。

图:爱斯基摩人用海豹皮做的皮艇星野道夫作品:《海豹》

数亿年前的星斗,在太空中绽放着各自的光年。这头顶的闪耀,在阿拉斯加的山巅触手可及。他说,当你仰望繁星之时,就是在凝望那无限遥远的宇宙历史除了浪漫旖旎,我几乎找不出别的词语来形容极光。但是道夫说,在绝无人类踪迹的原生自然世界,要是一个人在山里碰到很强的极光,你就会发现它动起来就跟活的生物一样,会生出敬畏之心。

星野道夫作品:《极光》

苔原带上,鹬与鸻在草丛深处孵着蛋。一旦人类距离它们太近,鸟妈妈会拖着翅膀突然出现,装出一副受伤的样子,远远地将人引开。但是大自然是残酷的,虽然引开了人,中贼鸥会趁机接近鸟巢,抓住时机叼走幼鸟。

与《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一样,他与好友兼飞行员唐经历了险些丧命的“夜航”——道夫在无人区的拍摄有时需要持续三星期到一个月,所以他必须跟飞行员确认一个月后的哪一天在哪里接自己。这个环节要是出了差错,可真就回不去了。反季节风雪如墙壁般突然降临,两人逃难似的起飞。漆黑的云渐渐将他们包围。飞机必须看准乌云的缝隙穿过去。通道被堵住,就得立刻掉头,另寻出路。经过两个小时的奋战,他们终于在天黑之前飞过了布鲁克斯山脉。

星野道夫作品

他在阿拉斯加住的小屋没水没电,要出门用冰镐敲下冰川的碎片。冰川们摩擦着,为他带回来远古的回响。用火融化了冰,这才得到饮用水。这一切,让他觉得舒服。虽然食物在冬天很匮乏,但是在阿萨巴斯卡印第安人的村庄,如果村里有人去世了,在一周年忌日的当天,人们会带上各种吃的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吃上整整三天。此宴中最重要的一种食物,就是用驼鹿头煮的鹿头汤。

第一次看《阿凡达》的时候,发现纳威人是那么敬畏死亡:对于攻击自己的毒狼,在杀死它们之前依旧要默念、祈祷。这种宽容让我动容。星野道夫笔下的爱斯基摩人也是如此。他们捕鲸成功后,古老的歌谣响彻瞭望台,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面向大海满眼是泪,正为鲸鱼跳着感谢之舞。人们围在鲸鱼的尸体周围,抚摸着它,嘴里念念有词为它祷告。鲸鱼巨大的下颌骨最后会被众人充满仪式感地合力送回大海。

:捕鲸

是的,此刻。我还爱着溪水中树木的倒影时,他已经找到了那棵树潜伏在地下的根。当你还在为公司的KPI没有达标而绞尽脑汁时,还在为给上司的电话打还是不打纠结时,还在为恼人的办公室政治心力交瘁时,远在阿拉斯加的鲸鱼正在跃出水面。

而这条时间柱上,多了一个我,我们。

的内在之眼,为我展开了一副壮阔的生命图景。这转变了我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用全新的视角来看待自己在世界中所处的角色时,一股惊人力量的密码就被唤醒了。让我知道,万物平等共享同一条时间轴。那无与伦比的弧线、难以言传的触感,以及它连缀起的时空,这一切都令我感激。

年复一年,我的身上必定也爬满了“藤壶”。这时我会想起道夫拍摄的一张照片——“鲸跃”!让身躯飞上半空,静止片刻,又沿原路落下,把海面生生炸开。

星野道夫作品:《鲸跃》

天文学家尼尔·德格拉斯·泰森曾说,我们是一颗微粒上的一颗微粒上的一颗微粒。是的,我们是被放逐到地球上来的。有些人因热爱的事物而活,有些人却因它们而死。

在阿拉斯加,太阳几乎是以水平的路径慢慢落下,就好像它自己不愿意落下去似的,舍不得与人间世界告别。1996年,在俄国堪察加半岛拍摄时,困倦之极的他睡着了,随后棕熊来了,将他送往了天国的列车,道夫时年43岁。

在这之前,道夫的发小T,也是在火山爆发中进入了时空迷宫,生前道夫一直深深悼念着T。他们以不同寻常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另一种现实中走向幻境中的永恒。而道夫那烟花般短暂的一生,已经璀璨得不需要更长的生命去为它再加持什么。

道夫曾说过,一位印第安民宿的主人为他讲过一个故事。有个男子坐小船去附近的海面打渔,不料竟遇到了一条跟小山一般大的鲸鱼。鲸鱼一个扫尾,把他连人带船掀翻了。男子就这样被抛到半空,然后径直落在鲸鱼背上,骑着它游了好一会儿。

我一直觉得,那个男子,就是星夜道夫。

再见,星野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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