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加拿大心理学家乔丹.彼得森教授的一个访谈，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本书破坏了他的文学欣赏能力，读完本书后再读其他的都觉得寡淡。
在阅读的15小时10分钟里，我把自己彻底交给文本，任由陀思妥耶夫斯基带领着我往黑暗的深处去。而那条凶险的路，他已经走过。
陀氏本人在我心中一直是书中佐西马长老的形象，读了陀氏的自传后发现，这位世界文学史上的明珠先生吃喝玩赌样样行。
其实，佐西马长老年轻气盛之时，也是混蛋一枚——因为有钱，他曾任意胡为：肆意践踏他人尊严，粗暴无礼地打人。他爱慕一位名花有主的女子，还与竞争者用手枪决斗。但早逝的兄长马尔凯尔是驱散他内心黑暗的一盏明灯，佐西马最终反省过错，真诚地向那些被自己伤害过的人道歉。
以前，如果知道了一个作家的为人，会抵触对方的作品。现在觉得那是多么矫情的想法啊！暇满人身，作为复杂社会中的一员，谁的言行会经得起一番抽丝剥茧地检视呢。
小时候看《笑傲江湖》，令狐冲在思过崖遇到了风清扬老前辈。仙风道骨的他，可是华山派剑宗啊，竟被一位烟花女子牵绊在江南！总觉得，这种世外高人是不会被儿女情长牵绊住的。长大后才知道江湖险恶，当初风清扬是被华山气宗设了局，调虎离山，假岳丈随便买了个女子充当了他妻子。待风清扬回到华山时，华山两宗已经火拼结束，剑宗这边一败涂地，心碎的他只得隐身于思过崖，在无尽的怅惘中度过余生。
残雪说，从生命中诞生出来的精神，自古以来就同他的母体处在这种阴谋的对峙之中。所谓文学艺术的创造，就是展示这个伟大的阴谋。而陀氏是从烂泥中爬出来的人，他精于此道，在展示伟大阴谋方面，更是无人能敌。
越是普遍存在的苦难,就越容易被遮蔽。陀氏就是把被遮蔽的苦难放在显微镜下让我们观察的人。对产生恶的土壤了解的越深，我才知道真正的善是什么。而陀氏擅长探索人性混乱失序的根源，他对人性之根的展露更是登峰造极。在他笔下，老卡拉马佐夫一家人，理性与欲望之间的张力到达了极致。
不过，陀氏也是一位笨重而唠叨的作家且事无巨细。我曾被书中主人公们的名字搞得云里雾里（有时候，两个人的名字就能占去两行多），比如老卡拉马佐夫家的老大德米特里，他也被称作米嘉或米剑卡。卡拉马佐夫三兄弟再加上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的名字，在我阅读这本书的第三天才分清了谁是谁。
此外，老陀用了九十多页来讲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那些前妻们。越是读下去，越是发现老卡拉马佐夫不仅品德败坏，行为更是劣迹斑斑。当我知道了斯乜尔加科夫的出身后，对他品行的卑劣更是极度震惊。
铺垫做好后，紧张的对峙开始了——长老院里，米嘉与父亲因为爱上了同一个女人格鲁莘卡而剑拔弩张。
图：米嘉，也叫德米特里或者米剑卡
其实，米嘉在长老院出场时，我有点反感他，一个如此莽撞之人怎会给人留下好印象？可是佐西马去世前给米嘉下跪了，此种举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阿辽沙也无法理解。
“我是为他今后要遭遇的苦难下跪。” 佐西马长最后对阿辽沙解释道。
但是，为了三千卢布嚷嚷着要弑父的米嘉才是单纯之人。真正不动声色的，其实是老二伊万——一个理性主义和无神论者，他经常与阿辽沙进行着“复调小说”式的对话——那种几页几页的大段，就像在《罪与罚》中一样，《卡拉马佐夫》中陀氏也忠实展开对话。
恩，恰恰是伊万从斯乜尔加科夫那里拿到了米嘉想要的那份钱。他拿到了那三千卢布又成功避嫌，可是这样的“好事”让他良心难安。
斯乜尔加科夫自杀后，米嘉被捕。阿辽沙去找米嘉的未婚妻卡捷琳娜，希望她能替大哥说好话。但是卡捷琳娜知道米嘉深爱的人不是自己，威胁要拿出那封能将米嘉至于死地的信。那晚，伊万也在那里。他发着烧，于风雪夜离开了米嘉未婚妻卡捷琳娜的住所，阿辽沙追上了他，不断提醒着他善的存在。其实，伊万这时候很怕见到阿辽沙，这个小圣愚就像格鲁莘卡说的，他是一面镜子，能照出每个人真实的样子。
图：卡捷琳娜
而这，正是陀氏厉害的地方——无论是《罪与罚》里的主角，还是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氏最会写的就是一个人如何与良心对峙的冲突，行善与做恶的对决，比如伊万的心魔。
表面上看，一切表层外部的怨恨，一切同遗产的纠葛都已经远去了。但是，伊万的理性与阿廖沙不断提醒着的善一直逼着老二与内心的魔鬼缠斗，而那种对自我的解构和追问是彻底的、义无反顾的——伊万点上蜡烛，坐在镜子旁边的椅子上。突然，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大衣复活，让他在审判日不要认罪。随之，恐惧与惭愧又将他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他听到了全人类指责自己的声音。这种复杂的分裂让他几近发疯。
最终，阿辽沙明白了伊万的病是怎么回事：“作出一项傲慢的决定前前后后的思想斗争，深刻的自我反省！而当斯乜尔加科夫一死，谁也不会相信伊万的供述；但他会去供述的！”阿辽沙现出安详的笑容，因为如此正视良心的二哥将在真理之光照耀下重新站起来，而不是在仇恨中毁了自己。
图：阿辽沙
动画片《银魂》里有句话，你以为那些打打杀杀的人很帅吗？真正帅的人，就算丢死人了，脸都被人踩在泥土里，也要拼命活下去。米嘉就是这样的人！
伊万最后出庭，坦诚自己犯下的错。关键时刻，卡捷琳娜当庭供上了米嘉在醉酒时写下的“为了要钱而将弑父”的信，于情于理于法，这锅米嘉背定了——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阿辽沙去狱中看他，结果米嘉却以近乎哀求的声调连问了三次：“你说，能让苦役犯结婚吗？”
阿辽沙听到米嘉的话，震惊到无语。
最后，连我也无法理解，米嘉在流放的队伍中朝阿辽沙挥手告别时眼里闪烁的光芒，直到我在队伍后面看到格鲁莘卡远远地跟在后面，这才了解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沉重深刻的“爱”是什么——
对于米嘉们来说，流放降临的夜晚，还远不是最后的黑夜。因为肉体上的折磨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流放。
对于米嘉们来说，地狱，就是再也不能这样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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