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蜜儿,请对爱浅尝辄止

文摘   文化   2023-02-12 21:35   陕西  
1943年秋,在臭名昭著的蒙特维尔戈疯人院中,我死了。

“卡蜜儿,我的孩子!” 一个苍老地声音从墙壁上方传来,随即出现了一位老者的脸。

“爸爸,真的是你吗,我是不是又在做梦了?” 粗糙的灰布床单上,一位老妇人的身躯已经缩为一团。

“孩子,是我。” 在听到确定无误地回答后, 她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开始舒展,随即嗫嚅道:“那么,这......次, 请把我......一起带走吧!” 窗外,残叶翻卷,男子拉着老妇人的手,带她离开了人间炼狱。

你,是大师罗丹。

我,是卡蜜儿.克劳黛尔。家父是位房地产抵押登记官,母亲是女地主。身为家庭的长女,我遗传了父亲的骄傲与固执。

六岁起,我就住在庄园里,妹妹喜欢洋娃娃,而我喜欢泥土与石头,青铜和大理石。它们经我的妙手随意一捏,就变成了栩栩如生的小动物。家父发现我的泥土作品造型粗犷又不失孩童般的真挚,把所有的爱都倾注于我,并深信有一天,我能出人头地。弟弟保罗活在我的光环下,期期艾艾,沉默不语。

十二岁,我被同时期的艺术家们接纳和认可。父亲的笔记本里,也搜集了我作品见报的所有信息。他更为深信,我是时代的天才,还把我介绍给布歇先生,后者在欣赏我的作品之余,把我引荐给了美术馆馆长。当馆长看到那组黏土作品时,他的眼睛亮了,惊讶地问道:“孩子,难道你上过罗丹的课?”

罗丹是谁?

自幼在庄园长大、自学成才的我,从没上过雕塑课,对外界更是一无所知。

:童年时期的卡蜜儿

“ 先生,我没有上过罗丹的课。”我平静地说道。

眼前的少女,一双天蓝色的眼眸有着不经世事的神情,馆长难以置信这精湛的雕刻技艺与灵魂深处的真实,竟与大师罗丹如此相像。

十七岁,为了能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父亲把家从维尔纳夫搬到了巴黎。这引起了母亲和妹妹的极度不满,只有弟弟保罗和我稍微亲近些,他一点一滴的努力和坚持,是希望有一天能像我这样得到父亲的关注和认可。

我进入学校后才发现,这儿的艺术家都是男性,女性在这里经常被调侃和当成笑料,但特立独行的我还是很幸运的与三个女性雕塑家合租到了一个画室。

两年后,19岁的我遇到了44岁的你。你有着托尔斯泰式的大胡子和粗犷的手臂,就像神祇下到凡间,我的头低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一天,导师因事不在,于是委托你做我的临时老师。我的心狂跳着,挑了一块最难雕刻的石头,想向你证明我的实力。

不久,那块石头成为一只脚。你看了又看,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小丫头雕刻出来的。

卡蜜儿作品 

你抚摸着那微凸的脚背,里面的血管走向清晰可见,你震惊不已,让我当你的助手,我内心的幸福无以言喻。

从第一次听到罗丹的名字,到来到你身边,我用了七年。

随后,我参与到你应本国政府之邀、为工艺美术馆青铜大门上做的群雕《地狱之门》的工作中来——以但丁《神曲·地狱篇》为主题,我们让这件艺术品表达出这样一个主题:“你们来到这里,放弃一切希望!”

这组作品耗日持久,在我们分手后很久你才彻底完成,但我参与了前期的主要工作。187个人体疾风暴雨般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而来。高浮雕和浅浮雕起伏交错着,在光的照耀下,形成了错综变幻的暗影,使得整个大门更显得阴森恐怖,仿佛它随时就会被打开一样。

然而,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拥挤着落入地狱的人中,其中有一个,就是我自己。
:卡蜜儿参与过的作品《地狱之门》 —— 著名的《思想者》、《吻》和《三个影子》就出自这组群像。

雨果去世时满城唏嘘,在艺术家家的惺惺相惜中,你面对着裸模苦思冥想,但回馈给你的只是才思枯竭。

这一天终于到来。长发如瀑,我的颈背凸显于月光下的薄雾中,那一刻,我在雨中等待着闪电,期待着被幸福劈伤。你赞叹着它的美,巧匠之手也插上了灵感的翅膀。挖到永不枯竭的矿脉,此后你说,我就是你的灵感缪斯。

沉醉在自由恋爱的甜美里,欢情不减。我们相爱并拥有智性相吸的快乐,在此其间我灵感源源不断地迸发,我将思维的火花悉数奉上,因为在真爱面前,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给予你的。而你很好地吸收了它们。

但是,站在爱的悬崖边,我患得患失,时常感到眩晕,不是因为存在失足的危险,我怕的,是那一跃而下的自由。后来我才知道,在你的天空里,太阳只能照耀月亮,而不能与月亮同时出现。

:少女时期的卡蜜儿

轻易希冀只配拥有同等轻易地失望。自从遇见你,父亲发现我几乎停止了创作,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只知道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巨变,大步跃向更糟糕的未知境地,而我对此束手无策。

我们快乐的歌声惊扰了你的长期女伴。她用火钳烫伤了我的手,我让你做出选择,但你不愿意给出承诺。

于是,我选择离开你,投入到属于自己的雕塑创作之中。我以为,只要我雕出伟大的作品,你就可以回头看我或者重新选择我。1886年,我的《沙昆塔拉》获得沙龙奖,它是我原创原生的,属于两个人灵与灵纠缠的范畴。而你的《吻》是衍生品,只借用了我作品的形式而无法抵达内涵的最深处。

左图:卡蜜儿作品:《沙昆塔拉》            右图:罗丹作品:《吻》

我用一个小孩的模样、倾听和承受,直到泪流成泉;我用两年时间酝酿、再耗时两年雕刻出了一个你:
图:卡蜜儿雕刻的罗丹像

爱情果然像烟花般绚烂而短暂吗?这今生唯一的初恋虽已成空,但你的旧影还在牵牵绊绊着我,难以抹杀。每次心生期冀,我有心修复,都被你进一步的激烈指责戳得满心死寂。

但我执着地依赖着某种圆满的想象,我从绝望中掬回一捧泥土、一粒小石子和一块小小的青铜,我的爱人,我手中的刻刀将赋予它们生死之形。我用泥土雕出三个自己,你不明白它的内涵,却怀疑是我在影射你,我努力再为自己辩驳:

我就是那个老妇人,不过不是她的身躯,而那年龄增长中的少女也是我,而那男人,也是我,不是你。我将我所有粗暴的个性赋予了他,他将我的虚空给我作为交换” 我哭喊道,“就这样,一共有三个我,虚空的三位一体。” 划线的字,为卡蜜儿生前原话

但你仍然不信,最后竟然动用关系攫取了它!我失去了我们的孩子,失去你对爱的坚贞不渝,我以为这种打击就够了!没想到,你是个没有底线的小偷—— 我的灵魂、意志和精神,你全都攫走了!

图:卡蜜儿作品《遗弃》        现收藏于“巴黎罗丹博物馆”卡蜜尔 克劳黛尔展厅

光阴在你身上嬉笑流动,却绕过了我那阴暗的斗室。我呼风唤雨幻化万千的魔法也难以拯救我的日益消沉,瘫软得像一滩无法成型的泥。

但在我的爱慕者——音乐家德彪西的鼓励下,我又重新振作起来。亚当用自己的肋骨创造出夏娃,我把肋骨从血肉中取出,那骨和血,造就出一组组作品,它们是我心之形,让世界为之震荡。

宇宙的认可具有天堂的印章。它们成功展出了!

:卡蜜儿25岁时的作品《祈祷者》

再一次,这些作品连你也吸引来了。它们掀起了一场飓风,你被山崩般的力量所摇撼,但又极力掩饰内心的震惊,好像已承受了某种内在的打击。你万万没想到,那个学徒、依附于你的少女,竟然将你变成了它的衬托。

与你一起的十年,是我被雪藏的十年。你希望我是一个沉默的道具。一枚钻石胸针,只用来点缀你的大衣就足够了。

我看透了你的虚伪、狡诈与伪君子的作风,无情地揭露出你的真正面目。你怒火中烧,用陌生人才有的眼神目不斜视地瞪着我。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你加重了挑衅的语气,公开宣战!

随后,在流言蜚语和你的操作中,我被剥夺了创作的权利。在你的“号召”下,我被卷入最凶猛的舆论旋涡,彻底走向疯狂:我将初见之时为了让你认可我的《脚》沉入塞纳河,跑到你楼底下大骂,用烂泥巴扔向你的大门。从1905年起,我的身心急剧恶化,我砸烂了所有作品,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理智。

: 卡蜜儿作品《华尔兹》

你曾给过我一些订单,但我深知,这不是你惜才、想将我聚拢和扶起,你只是想让自己显得大度而借此掩盖你对我的妒嫉。在贫困潦倒和异样的目光中,我臭名昭著,也失去了赞助人。

真正的高山并不需要被人仰止,但你需要;你要万人只敬仰你一人!这些,我都可以不要,我可以折断羽翼在你身后默默存在着,只要我是你的唯一,但你不同,你爱得广泛,爱每一只停在你肩头的蝴蝶。而我,只是其中可有可无的一只。

我最辉煌的几年,也只是陷落于你的阴影当中。我,连自己的影子都不配拥有,因为另一个更强大的幽灵吞噬了它们。

你的模特儿和学徒都有收入,我两者兼备做得更多,却没收到过任何一分钱。我把自己封锁在一间幽暗的“棺椁”里,封住了窗户,独自萧瑟,以抵挡流言蜚语的中伤。我以手中寂寞的平底尖刀,收割着自己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

渐渐地,精神的东西已经占领了一切。一切都成为了精神,即使我枯槁的躯体,也不再是躯体,而是一个概念。所以,当塞纳河上涨的潮水寒沁沁地漫进来时,我毫无知觉。

之前有过合作的一位艺术商对我的境遇产生怜悯,他鼓励我振作起来,并承诺把我长年累月的作品免费做一次展览。我连一件出门见人的衣服都买不起,他借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去买。长久的离群索居与精神创伤,让我在展览那天是那么的不合时宜。弟弟保罗来了,他用诗歌向众人与媒体揭示着我作品背后的深刻内涵,但是他却不敢接近我,因为我的妆容与打扮与一个疯女无异。

这些,是我仅剩的作品,但因为创作它们的人是个“疯子”,它们最终也被沦为嗤笑的话柄。

我把我的心、爱情、青春与人世的幸福,与你一同入葬。我仅剩的救命稻草,只有雕刻。但是,连这样的独处都是奢侈,被我亲爱的家人剥夺了。

1913年,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父亲去世了,而我是从别人的口中偶然得知的。我的家人们,不,这些人一定怕我在葬礼上出尽洋相才瞒着我的。随后,我深爱的弟弟保罗,把我送进了疯人院。

不断地,我写信给母亲、给保罗,哀求家人把我带离地狱,但每一封都石沉大海。五年后, 精神病院院长不断写信给家人,希望能来看看我,这将对我这个患者是莫大的鼓励,但是母亲回信道:“卡蜜儿有种种恶习,她独自一人在外面生活过。她对我的伤害太多了,我不想再见到她。”

多么可怕的指控!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绑上大石头,将孩子推入海中的人,就是我的母亲。而保罗,我亲爱的弟弟,你明知道患者在精神病院的遭遇,却冷眼旁观这一切。

再见了,亲爱的弟弟保罗,母亲以及我的小妹妹——“如果有来世,我会换个职业,说不定我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有钱买一些漂亮衣服或帽子,搞不好这才真正适合我的内在天性;而不是把我的生命和热情,投注在这些到底有没有什么意义都还不知道的雕塑品上面......”(划线的字,为卡蜜儿生前的原话

图:老年的卡蜜儿在精神病院



在《奥德赛》中,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问来者姓名,奥德修斯回答说:“我是无人”。在本文中,“无人”亦是卡蜜儿.克劳黛尔,与围绕着模特、名声和财富的罗丹不同,她不被这些浮光潋滟吸引,而是将自己一生的赤诚献给了雕刻。

女孩的艺术之路崩裂了,它彻底坍塌了吗?但她的作品,却由混沌而生,它们已然在场。这被切割、碾碎和散落的泥土与青铜,它们有一个天才艺术家母亲,她的名字叫卡蜜儿.克劳黛尔。

如果艺术能让一个人感动、狂悲或狂喜,那么是否也可以拯救灵魂于自私偏狭、个人功利和执着?在有些艺术家那里,似乎是行不通的。

强者易折,情深不寿。卡蜜儿是被爱情和创作的烈焰吞噬的天才。时间,本来能磨掉很多东西:仇绪恨意,性格尖角,年轻气盛。那些芒刺在背的难受,百口莫辩的委屈,甚至人性和人生的昏黑、幽微、荒寒。但是时间的魔法在卡蜜儿身上失去了效用,她没有应对“爱情流感”的抵抗力,一过招就被冰冷的污水泼翻在地。在德彪西出现后她又有了创造力,但罗丹从中作梗,使得她在近乎灭顶的旋涡里挣扎,而母亲与弟弟的冷若冰霜,更是让她沉入冰冷的无底深渊。

但是卡蜜儿的雕刻,触及人类心灵的密度,带着一种提前预知自己天赋行消用尽地迫切,她完成了作为一个天才女艺术家的自己。

我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们逃过相遇于是逃过别离,逃过相爱于是逃过悔恨。用自己的作品去超越那个时代的偏见与流言蜚语。

如果有来世,我希望她能对爱浅尝辄止。如果,如果她的人生能够重来,我要她用手中的泥巴,铺设一条出逃的道路。就算再次跌入情感、梦想和人生的低谷,一度踉跄、迷茫,却终究能克服这障碍,走得又远又稳。

如果,如果时间往前推,我愿她像古希腊的欧罗巴一样,骑在牛背上,把她的天赋载在小小的鞍上,奔逸狂飙飞奔,去横渡爱琴海、踏翻这世界的地轴,驰骋到克里特岛上一直活到把爱补全的夜晚。

以莱蒙托夫的一首诗作结:

《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 


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

而是对你付出的热情。


就像一座神庙,

即使荒芜,

仍然是祭坛。


一座雕像,

即使坍塌,

仍然是神。


注:在某度百科中,对罗丹充满了盛誉与辩护,对卡蜜儿的艺术贡献只是一笔带过。但我看见了她,与她仅存于世的少量作品,我们成为那讲述者。

谨以此文纪念 女雕塑家卡蜜儿.克劳黛尔


山本耀司:完美是丑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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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愿意阅读,我就把灵魂的形状交付于你。这不是我在给予,而是你在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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