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忧伤的年轻人

文摘   文化   2023-10-02 21:12   陕西  

英国文坛有“移民三雄”:鲁西迪、奈保尔和石黑一雄,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算进去。在古尔纳获得诺奖的2021年,他的大部分作品还没有翻译成汉语在国内出版,我只在一本《非洲短篇小说选集》里零星找到几篇。

《离别的记忆》是今年7月出版的,没想到如此平实的叙事却是充满力量的文字,酷烈、无畏又强烈有力。古尔纳是用利刃把血肉中的腐败之物一刀刀剔除出来,直指苦难的根源。

有人说这本书不如古尔纳后期的作品流畅,跟库切的《青春》比差得远了。但《离别的记忆》是古尔纳在读博期间于1987年发表的,作为人生的第一部小说,他还原了一个未经伪饰的东非,如实呈现了那些夹杂在文化与地缘裂缝间流浪者的命运。他揭示了人在绝境中的孤独与荒诞,却并不因此而让人心生颓废之感。

古尔纳曾经把这部小说投稿给海涅曼出版社的“非洲作家系列丛书”,但是该出版社需要一份来自内罗毕的鉴定报告。最后,该报告因为“他的作品不够非洲”而拒绝了古尔纳。十四年后,乔纳森·凯普出版社才第一次正式出版了这本《离别的记忆》。

阿拉伯人在这儿统治了近十个世纪,贩卖丁香、象牙与黑奴。过去,奴隶贩子们曾经走过这些街道。而今,劳苦者和失败者在这里聚集,干瘪妓女及同性恋在这里苟延残喘,失意者们在这里喝得烂醉如泥,失去父母的幼童在大街上凄惨流浪,这里是非洲大陆上的一个小镇,名叫肯格——我在搜索引擎上用汉语都搜不出简介的地方。

少年哈桑就生活在这里。在通往未来道路上,梦想对他而言,是正在慢慢变硬的幻象。那个时候,人们面临两种选择,要么成为非洲人,要么属于阿拉伯人,但哈桑属于生活在桑给巴尔本土人,也被统称作“设拉子人”。本来,桑给巴尔的本土人历史上并没有严格的种族性划分,他们共同的情感投射归属于是伊斯兰文化。而身处内陆的坦噶尼喀只有30%的人信仰伊斯兰教。为了某种需要,英国殖民者将西方的种族范式引入非洲,将桑给巴尔以人种身份进行区分,也包括对设拉子人的划分。

每个忧伤的年轻人,都要挥别一段不堪的前世。对哈桑来说,家不是他出生的地方,而是他所有要逃离的想法终止的地方。对父母带他降临的这个世界,他感受到的一半是恐惧与厌恶,另一半是满目疮痍与死亡

他从小长大的故乡弥漫着绝望的氛围。父亲因为难以启齿的指控坐过牢,哥哥浑身上下充斥着恶趣味,在哥哥被火烧死时,全家人都把怀疑的指控对准哈桑;姐姐在街头沦落风尘,祖母也莫名诅咒这个唯一还活着的孙子.......疏离、孤独、无助、破碎,等待哈桑的,除了无尽的没人理解,就是接近绝望的孤独。

但无论是被父亲用利刃割伤还是被重拳击得浑身淤青,他内心最痛的伤口来自母亲。哈桑无法忘记母亲站在哥哥门前用手指着他控诉的那一幕——母亲临睡前,把蜡烛放在哥哥的床头就去睡觉了。他进去后发现哥哥的房间着火了,母亲随后赶来,却认定这是五岁的小儿子哈桑放的火。父亲和祖母也都相信了这份不实的指控。

从此,但丁的地狱吞噬了他。长久以来,自我憎恨源源不断为他制造着痛苦,往他的身体里注入垃圾和罪恶。哥哥去世后,父亲更热衷于展示自己的残酷,对哈桑下手也越来越重;母亲愈发躲着哈桑,也不再帮他抓虱子了。

父亲虔诚地信仰着安拉,苟且地活着,丑陋与恶与他如影随形,但他又矛盾地忏悔着、希望信仰的虔诚能帮他洗刷罪孽。每当哈桑对真主产生怀疑,父亲就让他学会遵从,否则就诅咒他会下地狱。但父亲不知道的是,清真寺的伊玛目穆萨曾对他图谋不轨,就是在那时候,十四岁的少年厌倦了真主:“没有什么真主!”他抗议道!

这句话惹怒了父亲对安拉的无条件顺从,他咆哮着关起门来扇哈桑耳光,扇一次威胁一次:“真主存不存在?!”以痛还痛,以沉默对沉默,但此种沉默不是话语中的一段停顿,而是哈桑在内心独立完成的内心活动。即使被父亲险些踢断肋骨,他也拒绝给出对方想要的回答。

以前,我只知道印度对女性的人身安全很不友好,但书中主人公哈桑所在的国家,男孩们的境况惨如地狱,女孩们的处境可想而知。

不止是那些被人尊重的老学究,还有学校的人。那些看起来像人的男人,就像刚从原始穴居中爬出来的蒙昧之物一样,小男孩和少年随时都会受到侵害。有时候,善意的赞美会让他尖叫着逃离,有时同性的帮助会让他误会。他必须谨慎勇敢,掂量每一份善意。为了吓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他经常不惜一战。无论双方势力多么地不平等,他都拼死反抗。

富有的舅舅一直想找一个可以嘲弄的人,刚好哈桑背负着父母的期望第一次坐长途火车去拜访。舅舅认定哈桑是来要钱的,一直克制着对这个穷外甥到来的强烈反感,且小心保持着距离感。一切“和谐”气氛都是刻意营造的,但舅舅并不介意自己时常对外甥流露出来的鄙视感。

除此,管家那冷酷和多疑的眼神时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唯独舅舅的女儿萨尔玛把他当人看,他在心中也默默爱慕着对方。一次,哈桑与萨尔玛晚归,舅舅将女儿打了一巴掌后又将哈桑狠狠羞辱了一番最终,哈桑像流浪狗一样被赶了出去。他从萨尔玛闺蜜玛丽亚姆那里得知了萨尔玛母亲服毒自杀的悲剧,进而了解了舅舅的为人以及萨尔玛未来要面对的悲惨生活。

归途的路是那样的坎坷,他在黑暗中匍匐着、被恶狗追赶,水滴在他脸上爆裂。他遇到伪装成善良人的白人,遇到怀疑他身份的警察,在车站的时候还遇到两个骚扰他的混混......但是最终他两手空空回到了那个家,见到在贫瘠的岩石和尘土中挣扎度日的父母与姐妹。

以前的那种绝望将他攫得更紧了。祖母死了,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全家只有母亲掉下眼泪。哈桑的高考成绩很好,可以上内罗毕大学了,但因为资金困难而止步于此。

全书结束于哈桑对萨尔玛的一封信。在离家三星期后,哈桑成为了“爱丽丝号轮船”上的一名卫生员,他竟然开始怀念那个自己深恶痛绝过的家乡,并开始思考自己的同胞以及他们的生活方式。能离开故土是如此美好,但他又是如此痛苦——离开像是一种背叛,一种逃避,一种扭曲的需求。

托克维尔说,当过去不再照亮未来,人心将在黑暗中徘徊。看古尔纳现在的照片,他从童年时期承受的有声指责与无法言说的委屈解释了他的眼神——在一种积郁难排的愤懑里,他的眼底深埋着一片被抽干了的大海。生命本质上便怀有重要的匮乏并因他者的存在而完满,而这个“他者”绝大部分来自亲人的关爱,但古尔纳的世界里没有这些从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便独自一人守望着历代的星辰。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种精神创伤,或许就像眼睛灌满了沙子,玻璃碎渣流入血管中。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

1964年,桑给巴尔与坦噶尼喀宣布联合成为坦桑尼亚。这是一次不如人意的社会实验,在被迫合并之下,族群冲突不断,经过许多世纪,至今仍在现代殖民主义的灰烬中挣扎、未尝稍歇。

迦百农 | 以何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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