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居2023|11月 上

文摘   文化   2023-11-12 22:23   陕西  
11月4日 

问:“记得你以前一周写一篇文章,现在一个月怎么就写一两篇?”

答:“生活第一重要。其次才是阅读与写作。但以前是反着来,用力过猛,身心焦虑。现在就像蚕消融了‘去完成一篇文章’的目的,放弃了对结果的期待。安静地吃桑叶,时间到了会自动吐丝。”

问:“你写作怎么不抽烟,好像缺了点什么,不酷嘛!”

答: “不要酷,要身心健康。” 

以前,每天起床后觉得做饭是负担,感觉做饭吃饭都是在浪费有限的精力与时间。但现在晨起后的两个小时都在为做早餐而忙碌:春夏,打西芹与羽衣甘蓝汁;秋冬,用温水打铁皮石斛与水果汁。之后蒸煮粗粮,做点素菜。除了生命,慧命也要常常护持。这一生,我们与另一个自己相处太少,内心缺乏照顾,容易依赖于外物与外境。虽然不会服五石散,信天师道,追求肉体永生。却没想到自己过了三十五岁后,反而有了魏晋遗风:善护念,讲养生,尚容止。

11月5日

拉莫和拉斐有时候像植物,需要光合作用。早上冷雨,屋外飞沙走石。院子里的长尾鸟终于消停了,它俩却也像被卸了电池,长久地趴在各自的垫子上安安静静,半天不挪窝。阳光明媚之日,它俩可有撒不完的欢。

下午,破天荒出了半小时太阳。楼顶,绣球竟然新开出了一小簇天蓝色的花,它们长长的枝干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摆着。早秋就开放的那一朵,越发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驻在长长的枝上燃烧着,牧养着背后的树林。

有那么一刻,在观照的定静中,心灵歇息在高远处,我与它展开了一个深广的空间,如同在空谷长啸,看大雪纷飞。山里山外,走到现在是如此不易,愿此火经久不息。

:楼顶的绣球花

就在“我见此花多妩媚,料花见我应如是”般欣喜之时,手机屏幕上弹出“今晚最冷温度为0°”的讯息,心可又纠结起来:绣球花长时间低温会被冻坏。又去咨询商家,她建议把花剪下来插进瓶里,这样还能观赏一段时间。心中甚是抗拒剪花这件事,思量再三还是下了楼。

坐在书桌前,风钻过砖块与水泥墙上的缝隙,发出细而高亢的声响。我眼前出现花在狂风中被摧残折断、甚至第二天被冻伤后衰颓的样子,一幕幕轮番上演的结果——褪去鞋子、踮在椅子上从书架的第五层上取下了花瓶。它是很多年前从松赞丽江林卡买回来的,铁胎与陶的完美融合。蓝白的花纹,视觉上给人一种布的质地,就像一块块拼贴缝补在一起的小裂贴。拭去瓶身的浮尘,注入清水,这才捏着剪刀,一副杀鸡的心情上了楼。

“咔嚓!咔嚓!硕大的花球应声倒下,完结了在母体中的一生。由我剪断脐带的新生命置入花瓶的水中,竟也散发出一体的神性。觉得与之有感应,放在时时能见处,晨昏之间,日日相对。


图:瓶花之美

想到养过的花中,只有绣球的花期长到天荒地老,像极了理想中的爱情。眼前盛开的四朵中,有两朵是夏末开的,现在变得斑驳、有了疲态,可它陪伴了我整个秋天。红色的那朵,一直认为是小天使幻化而来的,因为今年春天,一只小奶猫永久地长眠在了它的盆里。

11月6日

取快递。照例在环山路旁买菜。看到一位大姐的菜格外新鲜,根部还带着湿泥。她说这是刚从菜地里拔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择干净。各买了两块钱的油麦菜、苦菊和香菜,回家去香菇、平菇、豆腐和潮州牛丸一起煮了,味道鲜美。

中午去屋顶喝茶,把鱼腥草洗干净,在太阳底下把它们一一折断。那轻微的脆响,仿佛一场幻觉,如梦般温柔地按摩着我的听觉神经。就像挤破气泡塑料膜一样,这种细小的欢愉依旧带来多巴胺。

料峭的寒夜加深了屋后空地上红薯叶子的颜色。树林被风梳得稀稀落落,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清晰可见。但是那些藤曼植物是多么浪漫,将自己黄红相间的叶片缠满树身,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仿佛那些树又在瞬间活了过来,似一场血红而狂野的梦。

晚秋的太阳无比珍贵,尽管是大晴天,只要身上不照耀着太阳就是冷的,所以我不断挪动着小板凳、调整着姿势追逐着光来的方向。晚上,自来水刷牙已经太过冰冷,就像夏天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样,必须兑了热水才能漱口。

临睡前,想起锅碗瓢盆还没洗。有一万个理由不想洗,但想起明天早晨要面对生锈的铁锅、油腻的碟子和一池子土豆皮与辣椒蒂就起身去洗了。十五分钟后,筷子、勺子、碟子与碗满足了沥水架对秩序与和谐的期待,铁锅也擦干水分盖上了玻璃盖,案板高高架起,厨房里也有美的仪式。

11月7日

从窗帘缝隙透过来的晨光把我叫醒,洗了床单晒去屋顶。午饭刚吃完就听到噼噼啪啪的雨声,于是又把床单收了挂进来。又过了一小时听到鸟声不同寻常地叫声,原来是太阳出来了,把喝茶的一套又端上去,共读卡尔维诺。

九点钟方向,眼角的余光感觉到有东西在晃,定睛望去——原来是长尾鸟。平日里,它与伙伴快活地生活在在两株茂密的海棠树和茂竹中,恣意地彼此追逐,终日能听到它们的鸣啭。与同伴每天吃着红彤彤的海棠果,吃厌了才愿意咽下拉莫的狗粮,此刻它吃饱了,正在邻居的二楼上闲庭信步,神气十足。它硕大的体型摇摇摆摆在寻觅着什么,走路的时候,颈部带着脑袋一前一后地耸动着,我坐在椅子上不由得跟着学起来,发现这样一点都不舒服。

:长尾鸟

“恐龙也是这样走路的。和鸡一样,它们或许也是霸王龙的后代。”顺着我的目光看去,Leon饶有兴致地说。密林上方不时传来高亢的鸟声,一些灰雀儿在密林中追逐着,时而俯冲到厚厚的落叶中寻找草籽。白昼将尽,趁着还未消退的余热,拔掉了辣椒和空心菜光秃的枝干,种下了生菜种子。

晚上一起看《十三邀》——许知远采访画家张晓刚。它的一些画里有达利的影子,我甚至不相干的想起了电影制作人大卫.林奇与作家残雪,可见艺术、文学与电影都是相通的。

11月8日

带一鸣去西安国际医学中心。

第一次来这家医院,找了两圈没有停车位,终于在角落找到一个极窄的位置,先放他下去,他拿着衣服和矿泉水在旁边等。我急煎煎地在地下车库停好车后,在黑暗中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试图将头探出左边的窗户:“姑姑从哪边好出来?”

“姑姑,哪边都出不来。”他挠挠头,“我们还是重新找一个吧。”

我又启动车子,开到他找到的新位置。前面的空间根本不够把车身摆正,又退了出来,两分钟后终于停好车。找到电梯,这儿空旷得特别寂寥,直到上到一楼三三两两的人才多起来。

办理电子卡,在服务台排队挂号。九点钟方向,一位中年女子从轮椅上滑在地上,眼睛翻向天花板,两位亲属和护士艰难地把她扶起来,她的表情锁定在呆滞凝视的状态,下垂的嘴巴扭曲着。十一点钟方向,一位比丘尼躺在担架上,旁边有五位出家人一人守护一个角落。很暖的一幕。

图:等化验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们在这里闲聊

医生开了CT、血常规与支原体肺炎的化验单,等检查结果出来的间隙,去负一层吃饭。他本想要河粉炒肉丝,但炒菜的师傅去吃饭了,就点了饺子。做完后拿到结果,是支气管炎,开了两种药,送他回校后天已黑尽。

“今天顺利吗?”半路上,Leon问。

“顺利。就是‘在冰箱里、在空调里、在房间里,啊不,在电梯里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这个月我第一次照镜子。”

发现就离开了一天,纸箱里的柿子被消灭了大半。我走后,某人全靠吃柿子充饥。顾不上疲累开始做晚餐,洗完澡翻手机才发现今天立冬,刚好是要吃饺子的。打电话给额娘,她说冬至才吃饺子。真是脑袋不灵光的一天!

饭毕,煮着9527从勐库寄来的冰岛白茶,共读完了王笛的《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原本先读的是王笛的《茶馆》,但被文中袍哥“吃讲茶”那一段吸引,于是按图索骥找到了这本。

1945年夏天,燕京大学社会学系21岁的学生沈宝媛来到成都郊区一个“望镇”做田野调查,之后她以“袍哥”为题于1946年写了毕业论文,之后就尘封在档案室了。后来几经辗转到了王笛手上,在他的书架上搁置了近十年之久。2014年初夏,在第二本关于茶馆的英文书稿交给出版社以后,王笛全力以赴地投入袍哥的课题时,便引用了沈宝媛的这篇论文,才有了这本《袍哥》。




沈宝媛论文封面
年轻时期的沈宝媛
有评论说王笛对沈宝媛的论文依赖太深,有注水和狗尾续貂之嫌。但如果没有王笛的“看见”,沈宝媛的论文、袍哥的故事以及老照片里的成都将不为人所知。

小时候看《大宅门》,因为儿子白敬业输掉了赌局又抽上了大烟,白景琦打断了儿子的腿;《白鹿原》中,对田小娥与黑娃也是当众羞辱与鞭笞。但在当时的川西,一种默认的骇然风气为家法背后的父权制提供了支撑,让一对自由恋爱苦命鸳鸯成为流言暗示之控制下的牺牲品 ——文章从袍哥的副首领雷明远借着家法与帮规在河边问罪女儿淑清讲起。

流言蜚语中,雷大爷听说女儿与家里的裁缝好上了,为了面子以及巩固他在地方的声誉,雷明远竟不惜把女儿作为祭品。家人与邻人都无法阻止这场暴行——“枪响了,小裁缝首先被击中,倒在浪花里,鲜血在水里扩散开来。紧接着第二声枪响,女子应声倒下,也一头栽在了河里。两个袍哥弟兄一跃跳入奔腾的河水中,反而把女孩的头更死命的往水底压着。女孩挣扎着,不一会儿便没有了动静,他们松开手,尸体很快随着波浪漂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怖的是,当地小学校长的妻子李姆姆目睹这场惨剧后郁郁寡欢,在女孩死后六个月,也投河自尽了。

作家秦牧便写过一篇题为《私刑·人市·血的赏玩》的文章,抨击私刑的普遍存在,有兴趣的可以找来读。除了雷明远与雷大娘一家人的生活外,本书还公布了很多未曾见过的老照片:

图:成都东北郊青龙场赶场天的情景。青龙场离“望镇”不过20余里。照片由美国传教士那爱德(Luther Knight)1910年摄。

四川乡绅  法国考古学家谢阁兰(Victor Segalen)1914年摄 资料来源:美国杜克大学D.M.鲁宾斯坦珍稀图书和手稿图书馆。

图:一家乡村茶馆。左边站立者是水烟小贩,中间那位客人正在享受水烟,一般是按吸几口烟算价钱。这些茶馆经常是袍哥的活动据点。甘博拍摄于1917—1919年间。资料来源:美国杜克大学D.M.鲁宾斯坦珍稀图书和手稿图书馆。
川西平原是中国内地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平原内田坎纵横、阡陌交错且小路多崎岖,文中提到过一种形态看起来像公鸡的手推的独轮车——“鸡公车”。根据叶圣陶日记中的记载,当时鸡公车行三十里路,车价为四元。
图:川西平原上的鸡公车,上面为客人搭有遮阳布。甘博拍摄于1917—1919年间。资料来源:美国杜克大学D.M.鲁宾斯坦珍稀图书和手稿图书馆。
11月10日 

看电影《偶然与想象》,导演滨口龙介演绎了三个故事,被第三个故事感动。

在天桥的电梯上,蓝衣女子认错了人,以为白衣女子是记忆中的那个“她”。将错就错中,没想到两人的交谈恰似良药:“你肯定有一个怎么也填不上的缺口,只可惜我也没办法填上它,但是我和你有着一样的缺口,我们或许通过这个缺口依旧链接着彼此。遇见你,是我生命中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物之一。为了告诉你,我来到这儿。”

第二次,两人又在第一次相遇的天桥上假扮重逢,以错误的名字相呼唤,扮演一个像自己的陌生人。两个陌生人相拥的那一刻,明明还有漫长的一生,却恍惚在这一刻过完,因为能重回到有你在的那个瞬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整个宇宙的善意与爱在此刻喷薄而出,那些流淌在周身的思念、不可收拾的心痛、难以言说的遗憾与再也无法被弥合的关系,在这个故事里得到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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