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的公众号中,我提到了钱多斯写于1902年的这封信,它同时影响了欧陆哲学和英美分析哲学,具体就是以海德格尔、萨特、德里达作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和解构主义哲学、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这是相当奇特的,因为钱多斯只是一个文艺家。他这封信没有谈理论,只谈感受。下面是这封信的全文。由 Mary Hottinger 翻译,1952 年出版于纽约。
亲爱的朋友,我应该对你保持沉默已经有两年了。我现在终于决定向你倾诉,我的沉默并不是因为我的虚荣心或任何不诚实的原因,而是由于一种深深的内心痛苦。当我现在开始写信时,我不禁感到有些尴尬,因为我已经如此习惯于沉默。
我曾经以为自己掌握了许多复杂的学问,比如希波克拉底的治疗方法,甚至了解某些经院哲学家的理论。但如今这些知识仿佛失去了意义,或者我已经失去了它们的感受。我知道我的问题不在于这些学科的难度,而在于我自己内部某种更为深刻的变动。
在此过程中,我变得对语言感到陌生,不再能用它们来表达我内心的感受。每当我试图去理解或说出某些事物时,这些事物的本质似乎就像雾气一般散开,无法抓住。我现在感到自己仿佛被剥夺了表达的能力,无论是通过书写还是言语。
二十三岁时,我在威尼斯大广场的古老拱廊中发现了一位高贵的拉丁男子。他的外表和姿态让我想起了塞维罗的雕塑,这让我想到了波兰和瑞士的山脉,在那里我们花费了整个夏天进行狩猎活动。在狩猎的瞬间,那些高贵的自然景象和这些雕塑作品像在脑海中融合为一体。我当时清楚地意识到,尽管我们的身体在追求物质的东西时产生了巨大的快感,但在这个过程中,精神却仍然保持了某种距离。
这个男孩让我感到自己从未如此接近自然,好像我触及了自然的本质,但却没有真正的感觉。我不禁觉得,似乎语言已不能再表达内心的情感。之前我尝试用语言来描绘事物的样子或传达感受,但这些事物的本质在我试图描述的过程中消散了。我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语言的力量,无论是通过书写还是言语,都无法再表达内心的想法。
这种感受使我深感困惑。虽然有时会产生一些非常清晰的、宛如镜中倒影般的想法,但我无法将这些感受整理为具体的语言或行动。思考这一切时,我意识到自己处在精神上的某种隔离状态,仿佛我被排除在自己理解事物的能力之外。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意识到,语言和思想无法再为我提供安全感和信任感。这让我感到自己不再能够使用过去常用的表达工具。我变得愈加沉默寡言,而这种沉默不仅是因为不想表达,更多是因为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述我的内心感受。
然而,作为一个整体,这部作品本应被称为《Noise》(中文意为噪音、干扰、垃圾信息、谣传)。
简而言之,我生活在一种对物质和现象的全新理解中。外部世界不再以其旧的面貌展现,而是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出现:它与实体的形式和物质分离,似乎只剩下其内在的精髓和存在的核心。在这神秘的变化中,一切事物的存在仿佛突然被削弱了其物质性,只留下它们最深刻的本质。而这些事物本质的展现却又如此不可思议地脆弱,仿佛用语言一碰触它们,它们便会立即化为乌有。
举例来说,我曾经用一杯普通的饮品在午餐时观察到了如此微妙的变化。当我将杯子举到嘴边时,那里面的液体不再是液体,而是成为了一种神秘的本质,而这本质无论如何也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它似乎变成了某种无名的存在,只要我试图去触碰或思考它,它便逃离了我的意识。
这就是我最近的生活状态:周围的一切都在渐渐消失,越来越难以理解。我感到自己处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中,而语言的力量正在迅速减弱。我常常试图找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这些感受,但每当我开始思考时,所有事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无法捉摸。
这正是我发现自己不再适应以往表达方式的原因。我的思想与世界之间的联系被一种我无法控制的力量切断了。我感到自己无法再用以前的方式去理解或描述这个世界。
参与这些对话使我感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疏离感。我感到自己的存在几乎不属于我自己了。这种疏离感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仿佛在每一次谈话中,话语在表达出来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其真正的意义。无论是关于家庭、朋友、或是我自己的事,我都觉得这些话题像一阵风一样从我身边飘过,毫无实质。而我对这些事情的关注和情感也仿佛随之消散了。
有一天,我回到家,站在门口,突然感到周围的空气像一面镜子,它反射出我的一切,却让我看不见自己。我似乎漂浮在半空中,无法真正接触到任何东西,所有事物都显得空洞无力。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直到我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再与人正常交流。我再也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它们变得毫无意义。
每当我试图理解这些现象时,我内心的声音会告诉我,这一切都源于我对语言的失去信任。语言不再是我表达思想的工具,而是变成了我与世界之间的障碍。无论我如何努力,它们都无法承载我的感受。我意识到我正在逐渐失去与世界的联系。
这些感受让我感到深深的孤独。我曾经尝试通过与别人分享我的想法来缓解这种孤独,但这种分享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安慰。相反,它只让我更加意识到自己与周围世界的隔阂。我无法再通过对话来理解他人,甚至连与自己进行对话也变得困难重重。
从那时起,我的生活变得更加孤立。我不再去寻求他人的理解,因为我明白,这种理解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我独自生活在一个没有语言和交流的世界里,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自然界的声音和景象。然而,这些景象和声音也不像以前那样带给我强烈的感受。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它们从我身边经过,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很久以前,当我看见那些在城市中游荡的陌生人时,他们的面孔、服饰、走路的姿势,甚至他们的声音,仿佛都带着一种神秘的光芒。而如今,当我再次走在这些街道上时,我看到的却只是一张张陌生的、毫无特点的脸,走路的姿势和声音也失去了曾经那种让我感到熟悉与亲切的特质。我曾想,也许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或是我的眼睛变得迟钝了。无论原因是什么,我再也无法从这些事物中感受到过去那种令人惊叹的神秘感。
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来描述这一切。或许这听起来非常抽象,也许并不完全准确。实际上,我并没有任何可以给出的确切解释。也许,我的心境是一种幻觉,一种因为生活中不断涌现的失落感而产生的幻觉。
但请允许我向你坦白:这种幻觉越来越强烈。我常常感到,在我所处的这个世界中,所有的事物都开始变得不真实。那些人、那些物体,甚至是我自己的存在,都仿佛开始变得模糊,无法捉摸。我渐渐失去了对周围事物的控制感,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混沌之中。
这种混沌带给我深深的痛苦。我无法再通过语言、通过人际交往,或者通过任何一种方式来摆脱它。我曾试图通过阅读、写作、甚至绘画来重新找回这种联系,但这些尝试都失败了。
我意识到,这种痛苦不仅仅是我的问题,而是我们所有人的问题。我们生活在一个越来越疏离、越来越陌生的世界中,而我们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正在绕着我的房子散步,发现自己能够看到白天那些消失的事物。我看到了我的庄园,我的财产,那些被时间所遗忘的东西。我非常高兴地看到这些物品现在都重新展现在我眼前。当我试图想象这一天的结束时,我感到某种古老的事物正围绕着我,就像一种薄雾,它使我的思绪变得迷离。那些曾经在白天让我困惑不解的事物,在黄昏的微光中仿佛变得更加清晰了。我试着去理解这一切,但它们却像影子一样逃避着我。
当我试图从这些思想的枷锁中解脱出来时,我意识到我的生活方式正在改变。我开始感受到周围那些事物的美丽——那些草地、树木、河流,甚至那些日常的、平凡的事物——它们不再只是简单的物体,而是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它们开始用自己的方式与我交流,仿佛是某种内在的力量在指引着我。
夜晚,科尔西的形象常常出现在我面前。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他在那些黑暗的时刻中会感到一种无法逃脱的恐惧。夜晚似乎总是带着一种神秘的、令人敬畏的力量,使人感到无助和恐惧。而这种恐惧不仅仅源于黑暗本身,它更多的是源于内心深处一种更深层次的、对未知的恐惧。
所有这些都让我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在这些反思中,我逐渐意识到,或许语言并不是我们与世界唯一的交流方式。也许,有些感受根本无法通过言语表达,而只能通过某种更深层次的、内心的交流来传递。
我不知道一个字,一个语言,那是那些根本的事物在其中交谈的语言,也许有一天我会学会在那里找到话语来为自己说话,就像站在未知世界之前,准备迎接它时那样。
我曾经想要学习,但我只被允许观看,不被允许参与其中。在这些年里,我开始期待着某一天能进入神秘的圈子,在那里我希望能够找到那些已经解开谜团的人们,我会敬仰他们的才智,因为他们揭示了这些谜团的秘密,而这些谜团一直在我心中悄悄地回响着,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以上是钱多斯这封信的全文,我分别用黑色和紫色的字体,标出了我认为的重点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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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钱多斯感到语言的乏力?他自己可是一个出色的作家啊?作家不是最为擅长使用语言的吗?语言出毛病了,因为我们现在说的一切词语,都是现成话,这就是时下理论界所谓客观化、理论化地看待事物的方式,即使他们自认为创造了很多新的说法,仍旧是给事物命名一个标签。这个标签在使用标签的人之外——这是最为常见的理性偏见,只有在给事物一个名称、一个定位,一个位置,说明它属于什么,有归属感的时候,才是心安理得的。
但是,当我们如上说话时,感到“很没劲”,这也是钱多斯感到无奈与痛苦的根源。说自己不愿意说的话,差不多等于什么都没说,而内心的苦闷却无从表达,不是不敢表达而是缺乏表达的能力。这与拥有丰富的学识无关。过去所谓学识,也就是记忆精确的知识,只要下载ChatGPT软件就解决了。
以后的教育中,文科面临最为严重的危机,如果还像老文科那样去考察死记硬背的功夫的话,将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废人。ChatGPT的语言精确,记忆没毛病,它现在说的比人更像是人话。它说的比人又快又好,在它面前人成了“哑巴”。你得有能力说点它没有能力说的,这其实也是钱多斯以上所面临的严峻问题、一个智力与情感的双重考验。
钱多斯对现存的语言表达方式感到陌生,这就是所谓著名的“钱多斯时刻”,一个震惊的时刻,海德格尔说是“焦虑”的时刻,萨特说是“恶心”的时刻。陌生、焦虑、恶心,都是对于习惯之中的重复而言,我们不再想按照从前的方式生活下去了,这想法既是消极的又是积极的。消极的人在整天抱怨,积极的人不抱怨,而是直接采取行动。
那么,怎么行动呢?一句话,让自己在行动的里面——这听起来有点奇怪、有点费解,我们应该这样揭示它:第一步:如果你认为世界是自然的,我们生活的城市只是自然界的元素构成的,那么我们就和动物的态度差不多了。第2步,如果你认为自然界已经成为人生活的世界,那么我们是人,而不仅是动物。第3步:世界不是一个冰冷的、纯粹客观的世界,你在世界里面=世界在你里面,只是你的世界,而在你的世界与冰冷无情的客观世界相遇时,你发现无从表达自己在世界之中的生活真相,这就发生了著名的“钱多斯时刻”,他感到痛苦。
第4步,让自己在行动的里面,指发生的方式不仅像以往的知识分子那样只是使用语言,而是说语言在行为里,行为在事情与事件里,用语言去做事情,而此刻的场面是超出语言的。
那么,就得有一些非语言媒介,它们使我们感到得心应有,收获了喜悦和舒适感觉,但我们无从说出这些感受。“钱多斯时刻”远不止发生在1902年,这条线索,限于我这篇短文的篇幅,我只说结论:或者没有使用语言,或者用语言的“非语言”用法,传达和揭示被折叠起来了的世界意义:洛特雷阿蒙、波德莱尔、阿波利奈尔、印象派、超现实主义艺术、电影、当代艺术、柏格森、弗洛伊德、乔伊斯、海德格尔、德里达……
当然,还有现象学。但我这里不说“还原”而说“切断”旧有的关系,就像以上钱多斯在书信中这样吐露自己:“这正是我发现自己不再适应以往表达方式的原因。我的思想与世界之间的联系被一种我无法控制的力量切断了。我感到自己无法再用以前的方式去理解或描述这个世界。” 这个“切断”,也是脱离,不是自然的态度、不是理论的态度,而是如上所述,去发现和发明一些新的媒介方式,让自己在世界的里面,首先在行为的里面,具有沉浸其中的能力。
如果自己看自己都感到陌生,如果看当下的世界和周围曾经那么熟悉的人,现在仿佛都变得不认识了,那么你不要担心,也许你能发现这一事实,就说明你很了不起。也许需要做出改变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世界与你周围的他们。至于你自己,只需要沿着自己认准的道路,不必坚强只需要轻飘飘地走下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