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私下聊天时,你说你怕,一点都不奇怪。没文化的人也会说“我怕”。奇怪的是,如果你写出来、刊登出来,仅仅是“你怕”、“我怕”——就具有文学性,因为挪动了地方,从私下变成了公共,这种错位就好像一个电话机的话筒变成了一条大虾。这里首先涉及文学,然后连接到艺术,但是,使萨特和波伏娃,两人激动万分的是,现在有一种不曾有过的哲学,能从“你怕”或者“我怕”,或者从大虾话筒的电话机中,谈出一种哲学,而且决不是开玩笑。
在我最为活跃的朋友圈中,或者在讨论即将开始的美国大选,或者在刊发各种学术会议信息,这些都是必要的,但是从一种不曾有过的悸动或者激动自己的哲学考虑,这些所谓“必要的”活动内容,其实距离我们很远。你当然可以喜欢或者不喜欢某个政治明星,就像你更愿意研究某个哲学家,但人们通常只是从已经喜欢或者已经愿意出发——我这里说“人们”。当你成为“人们”的时候,你是空洞的,就像你面对某个理论问题,虽然也可以讲得津津有味,但那个理论本身与你自己没什么直接关系,你仍旧是空洞的。你在表演自己很动心,但那只是复制意义上的,这就像一对男女演员在舞台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每晚都演,他与她在演对手戏的时候,要是真动心,我会担心能把他和她烦死。他俩一旦演戏完毕,下了台就各奔东西,不再爱了,而且他俩在舞台上表演的,其实是某种“一般性”。换句话说,具体哪个男女演员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可以换演员的,但剧情和台词是不会改变的。我把这种情形,叫做一般化的亲切性,这就是我们在看戏的时候,应该爱的。
但一般化的亲切性,并不真正亲切,即使你流眼泪了,那不是为你自己而流的,而且在观看《哈姆雷特》悲壮结局的时候,你的心跳和害怕,都不是为你自己而心跳与害怕,因为你是“一般化的亲切性”的观赏者、局外人,此刻你看到的一切,都与你没有直接关系,没有压迫到你,你并非真的紧张,这就是古典艺术与哲学的弱点,你被间接化了,你的身历其境感,是假的,证据就在于只要你看完了戏,或者电影,几乎很快就忘记了,恢复了害怕,因为这个月的房租或者房贷,还没有着落——这是实打实的害怕,是你亲自害怕。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你不可能“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句俗语的真正意思,不是指只要你总是坐着,就会腰疼,而是指你是心情、情绪、情调的当事人、发起者,你得亲自恋爱和亲自死,这些情形与其说都是近的,不如说都是贴在你身上的,这就使你的感受不再是“一般化的亲切性”。
我们所处时代的一种倾向是,人们更愿意暴露自己私下的想法与活动——尽管只是限于那些愿意暴露的,内容五花八门:自己的照片、亲友子女、中午做了什么菜,跑了几公里步,体重几何,坦露自己的行踪——这种分享的强烈欲望,一方面是过于方便,另一方面是有孤单感。当然,情况复杂,不能一概而论,值得思考的是“私下”的公开化,使得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了,有太多愿意不见面分享的人,有太多愿意不见面的分享而不得的人。
在我们的时代,“被看见”、“被听见”本身就具有价值,而不在于被看见和被听见的内容本身的质量如何。真实的情况往往相反,“更有价值的”往往是那些质量不高的内容,人们更容易接受肤浅的内容。这些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般化的亲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