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中的巴别塔(Tower of Babel)故事出现在《创世记》第11章1-9节,描述了人类语言分裂的起源。根据《创世记》的记载,巴别塔事件发生在诺亚洪水之后,当时全地的人类都说同一种语言。人们在示拿地平原聚居,决定建造一座通天的塔,以彰显自己的力量,避免分散在世界各地。
人们建造巴别塔的动机在于追求统一和权力,但上帝不希望人类过于自大,因此降临到人间,混乱他们的语言,使他们无法相互理解,建造塔的计划也因此搁置。最终,人类被分散到世界各地,不再聚居一处。这座城市因此被称为“巴别”,意为“混乱”,象征着人类语言的分裂。
巴别塔的故事传达了一个关于人类傲慢和上帝主权的教训,提醒人类不能企图以自己的力量达到与上帝平等的位置,也解释了为什么世界上有如此多的语言和文化差异。
巴别塔意味着建造不成,意味着不可能实现,意味着无法实现总体性,意味着不可能实现圆满,意味着人类不止一种语言,意味着不同语言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意味着不同语言之间的纷争。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种语言,那么从上帝的观点来看,是不可容忍的,因为那样的话。语言就实现了统一,实现了所谓的普遍性,那么人类就有力量对抗全知全能的上帝了。
不同民族的人,活在他们自己的自然语言之中。当他们互相交涉时,他们会产生误解,这个误解不是一个偶然现象,而是一种必然现象。为了最大行程度地避免这种现象,人们创造了一种人工语言。这种人工语言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科学语言、逻辑数学、计算机语言——这种人工语言不像母语那样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并且成为人类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人工语言是一门专业,持不同自然语言的来自各个国家的人要经过着意乃至刻苦的学习才有可能掌握的。在这样的基础之上,人工语言不分民族、使用各个民族语言的专业人士都能听懂,并且用这种普遍性的语言从事工作。人工语言具有最大的约定性,就像公理和公尺。在这个意义上,理想的人工语言的通天塔是可以建成的,但如上所述,自然语言中的通天塔是不可能建成的。
目前,人工语言的成就已经威胁到我们的自然语言,所谓的AI或者是人工智能,或者所谓算法,它们的计算速度和精确性已经达到了使用自然语言的人类无法想象的程度。也就是说,它们威胁到人类自身的心智能力。
约定性越强,理解的障碍就越小。这就是人工符号儿或人工智能优于人类自然语言的最重要原因,因为显而易见,自然语言含义的约定性受制于地域性,中国人的幽默笑话,即使被翻译为英语,美国人也很难像勾股定理那样完全理解,会遗漏由于谐音和乡土味而裹挟的味道,因为在汉语与英语之间,没有这样的约定,也就无法翻译,即使是字面上懂了,但心里没懂。于是就会出现这样尴尬的场面:面对一个幽默故事,我们中国人哈哈大笑,而一个美国人听了,有点发蒙,不觉得好笑。反之亦然。
不同民族都使用自己的自然语言,其相互理解要借助于翻译。翻译显然是必须的,但由于上述情形,没有误解的翻译,其实是不可能的,就像滋味和口感等亲自体验性的因素,是无法翻译的。
以上,也是人类自然语言,人类生存所面临的一道不可解决的难题。也就是说,自然语言不仅是沟通的必要条件,甚至也是我们生存的必要条件,我们不可能离开自然语言去交流自然语言。
人类能否像圣经说的那样,建立起普遍的语言或者是语言的通天塔呢?人类曾经有过这样的尝试,发明了世界语,但是世界语已经失败了。世界语失败的原因也不难理解。因为它是一种纯粹的人工语言符号,而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的自然语言是融在生活世界之中的。我们用世界语来交流,实际上就远离了我们生活的现实。很简单,自然语言也是我们的身体语言,但世界语不是。
以上,还涉及一个很重要的学术问题。也就是说,人类自然语言中很难形成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像数学符号π那样的专有且普遍的名称符号。圣经故事中的“巴别塔”是一个专有名称吗?不是的,严格讲“巴别塔”不是一个专有名词,它是一个隐喻。这个隐喻的意思是说,由于人类不止一种语言,从而通天塔势必烂尾。
德里达在《巴别塔》这篇文章中,引用了伏尔泰。伏尔泰谈到“巴别塔”这个称谓,但他转眼又说“BA”这个词还意味着父亲,就像我们汉语中说的“爸爸”,其实是一个外来语的“音译”,而地道的北方汉语方言,称为“爹”。
父亲的权威想建筑一座巴别塔,这是人类共同的愿望,但是上帝不愿意,上帝让巴别塔烂尾了。
再比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是一个专有名词吗?你怎么理解中国社会科学院呢?有人错误地将它隐喻为“自由撰稿人的联盟”,但正确的隐喻,在于它是一个政治机关。所谓隐喻,就是字面上看不出来,但实际上是,就像“巴别塔”字面上的意思是通天塔,只有一种语言,但“巴别塔”的实际意思是“不止一种语言”,这个实际意思外表看不出来,是隐藏着的,所以叫它“隐喻”。
对于同一个自然语言中的专有名词,有各种各样的其他解释。各种解释之间是不统一的,互相之间争吵。当我们说一种普遍的形式化的语言,并给予自然语言的这样一个标签的时候,其实我们忘记了真实的情形是语言之间在互相争斗,在打架。要借助于翻译,才能理解什么叫做普遍性。
一旦介入了翻译,就会产生歧义,也就出现了本文开头说的巴别塔不可能建成,因为它在中途就搁浅了。
从哲学和艺术繁荣角度来说,巴别塔最好不要建成,因为不止一种语言的情形,给人类带来欢快、深刻性、趣味、创造性,因为所谓人工符号已经意味着有了结论。一旦结论完成,就像已经知道了世界杯决赛的最终比分结果,没有了悬念,观者的欢呼雀跃就只是智力上的,而不是好奇与惊喜的结果了,这使人不太快活,而不太快活就很难产生有创意的思想,我曾经说过,吃一顿好饭可能比冥思苦想更有助于写好文章。
歧义或者是一词多义现象,正是人类使用自然语言的优点,这个优点使得人工智能或者ChatGPT无法战胜我们。比如,我前几天写了一篇公众号,题目叫做《一个人真诚地写出了他实际上做不到的事情》。我就拿这个题目问ChatGPT是什么意思,它很快给了我一堆意思,它的解释都集中在我这个标题的写作动机,也就是根据它所收集到的已有知识,在这个标题字句的成分之间,建立起某种固有的因果关系。但它的这些答案,没有一个是对的,我根本就没有它说的那些写作动机,于是我对它表示不满。但它不生气,而是继续列出很多其他选项,我仍然不满意,因为它并没有说到我心里。当然,我没有故意和它作对,但我很生它的气,人会生气,机器不会。
由于我生气了,我决定故意和它作对,但它仍然不生气,继续和我周旋。只要我不停止,哪怕我一直不满意,它将会永远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它永远都有话说,这是我无法忍受和无法奉陪的,因为显然它在浪费我的时间。
我最后对ChatGPT说:你没有注意到,当一个人在写出一句话的时候,可能是出于一种无动机行为吗?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写,而只是愿意这样写?然后ChatGPT给出了一种弗洛伊德心理学的解释,但这仍然使我不能满意。
最后,我终于意识到,除了知识的收集,在其他方面,我完全无法跟这个以普遍人工符号作为算法支撑的机器沟通,它太没有意思了,它根本就不会聊天。此时此刻,我宁可与一个犟嘴的人抬杠,宁可生气,也不愿意和机器聊天。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就出在ChatGPT的能力,只是精确归纳人类已有的知识的能力。它归纳的速度非常快,回答的也非常快,但从人类角度,从我的私人角度,它永远都说不到点子上,因为他所借助的,是一种潜在的人工符号,但它本身根本就没有脑子。它的所谓智能,其实只是一种算法。
它之所以无法战胜我,是因为我永远不可能把自己的想法固定在一个意思上。我不可能具有所谓总体性和普遍性的判断。如果是这样的话,即有标准答案的话,那么它就赢了。他之所以赢不了我,就在于我可以忽而这样想,忽而那样想,在那样想和这样想之间,并没有过渡的桥梁,我不止一种语言或者语言用法,这些语言用法之间无法通约,可以互相听不懂。换成大白话,我可以任性,但机器是不发疯的。所谓任性,就是说我不固定。不可能只有一个我自己,这种闪烁不定,有点儿像幽灵效应,但是人工语言不具有这种幽灵效应。
自然语言最深刻和有趣的地方在于,我们可以破坏语言中的约定。破坏习惯语言的某种固有意识,我们可以给它一个新意思,这个新意思还可以继续有新意思,永远没完。
当我们说自然语言具有普遍性的时候,我们已经暗设了“不能翻译”的情形已经结束了,这固然是一种结果,也就是说,实际上我们已经实现了翻译。但是我们不要忘了,我们实现的翻译实际上是一种强行对应。也就是说,我们把一个不可能的事情做成了,但真的做成了吗?并没有,当我们说它不可能的时候,实际上我们说出了更多的意思。
比如,不可能的可能性被实现了,但这是自相矛盾的说法。于是,我们就可以想,我们生活中的常态就是处于可能性之中,我们是一种在一种自相矛盾的状态下生活的,而不是一种普遍的、统一的、透亮的情况下生活的。当我们在选择时候,不可能有一个透亮的选择。就像我以上对专名的一个解释过程,其实是一个消解专名的过程,专名的意思不是其自身,二而是别的,我们将这个过程称为“隐喻”。
那么,自然语言的普遍性就对应以上的解构情形,也就是我以上说的——翻译是必须的,却又是不可能的。自然语言中的普遍性假设,也许是必须的,就像永远都是以烂尾的结果出现的巴别塔一样。也就是说,自然语言中的普遍性实际上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它智能以非同一的方式实现,就像翻译的实现必须抹去两种不同语言在转化过程中的差异因素。
当我们去实现所谓普遍的翻译时,一定会发生这样的情形——我们真正实现的,其实是另外一种东西,是我没有想过的一个其他结果。这个情形不是偶然的,而是常态。
美好的愿望也好,美好的初衷也罢,它们不可能按照原样实现,因为愿望和初衷都被永远推迟了,这就是实际生活中所发生的实际情形,因为自然语言中的词语,尤其名词和名称,并不具有单义性和单一性。就以“共同价值”而论,有不同的共同价值,其中哪一方被还原为对方,总有一方不满意。于是,“共同”就被掏空了,它没有支撑,没有内容。
在自然语言中,我们从来没有孤零零的说出一个词,我们总是用一个词来解释另一个词,只要有这种关系连接存在。就存在着一种表面上看似在解释,其实是在翻译的过程。也就是说,给它一个语境,有连接的上下文,而这些上下文并不具有数学演算那样的透明性。
归纳以上意思:当我们面对任何一种具有结论性的提法的时候,都要追问其背后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决定了它?它实际上是怎么运作的?它是如何可能的?在这个可能过程中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总之,我们要问细节。
只有追问细节,思想才会有真正的进展。当我们说到自然语言的普遍性的时候,我们实际上面临的是各种不一样的语言。不一样的语言怎么沟通呢?他们怎么互相理解呢?也就是说,自然语言的普遍性的真相,实际上是不止一种语言。那么不止一种语言的关系如何呢?
一个房间里不止一种语言在说话,不只有一种声音在说话,我们只能听到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互不服气,没有说服,如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