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分不清抑郁与抑郁症,或者用了很多医学精神科学的术语,说也说不明白,其实很简单,每个人就都曾经抑郁。人抑郁了,原因或者是世俗的,或者匪夷所思的。绝大多数人都由于世俗原因而抑郁,极少数天才是因为匪夷所思的、在普通人看来构不成犯愁的原因而抑郁的,但无论属于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但凡能从抑郁中摆脱出来的,就能享尽抑郁所带来的好处,而不能从抑郁之中摆脱出来的,就成为抑郁症。
抑郁症又分为先天遗传的或者用医学术语是“器质性的”与后天积郁成“症”的,或者用医学术语是“非器质性的”。遗传的器质性的抑郁症比较罕见,大都是由于受到某种或短期或者长期的精神刺激:总是想着某件事,没有解决办法,无法摆脱出来,进而绝望。这种绝望存在于当事人自己身上,外人很难理解。导致绝望的原因可以是任意事情,这些事情可以是实际上的大事和小事,家事或国事,与自己有直接关系或者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抑郁症的明显特点是,心里只有眼前所想的这件事,不仅整天想着,甚至成年累月地想着。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叫做“臆病”或者“魔怔了”,心理医生称为“抑郁症”或者“精神病”。抑郁症患者并不是丝毫没有退路的。也就是说,并没有面临死亡、饥饿、绝对贫穷,在物质层面无法生活的境地。
我用一个例子说明从抑郁到抑郁症的过程:你盯住一个人的脸,一秒钟,这叫做“正常”。半分钟到一分钟,这叫做吸引力,我才不管这是什么吸引力的问题,因为我这里又不是在写什么爱情小说。但是,如果你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那个美少年成天累月地盯着自己在河水里的倒影,茶饭不思,就会从抑郁转为抑郁症,他的结局是溺水身亡,我们这里也不具体追究他是自杀还是由于太累了支撑不住掉到河里了。他得不到自己最想得到的,他只要不想这事就一切安好,美好的生活今后从零开始。但严重的问题恰恰在于他根本就做不到不想这件事,而他又根本得不到,是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想得到的,这就是一个死结。在这个意义上,抑郁症的结局是悲惨的,它能发生在所有人身上。
我们那些大大小小的媒体,从来都不讨论我这里正在讨论的事情,我们容易被吸引的目光也从来都不注意我这里谈到的事情。我不仅是说他们只关心实际发生的事情而不关心心里发生的事情,更是说它们不往深里挖掘心里发生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他们都是俗人而不是哲学家。
抑郁症的结局往往是悲惨的,但我们不要将这里的“症”看死了。保持适度的抑郁状态但不要“症”,对于精神领域的创造发明大有好处。还是以上面那个希腊美少年为例,他犯病来自死盯住一张来自他人的脸,但这是错误的,因为实际上他所看到的,就是他自己的脸,他爱上别人的真相其实是爱上自己的欲望,这种表面上的“它恋”实际上的自恋其实十分美丽,人们愿意让他变成一株水仙花,但就此打住,我继续讨论抑郁里的哲学:也就是说,所谓抑郁,大都是由于将所遇到的人和事想多了、变形了。脸皮厚的人、无耻者、日理万机的人,外向性格的人,都很少抑郁,因为缺少抑郁的时间。林黛玉时间多,又高度敏感,倾向于抑郁。
抑郁有很多好处,天秤座的人倾向于抑郁,因为性格内向而温和——我这里是开玩笑,但独处的无所事事且敏感多疑,这本身就已经是思想与艺术的生长环境了,因此抑郁状态有助于成为一个艺术家或者哲学家。
为什么呢?因为大凡抑郁都与专注有密切关联,你盯住一张脸的时间过长,虽然很不礼貌,但哲学从来都不是由说客套话组成的学问。你能专注一张脸不撒手,首先你忘记了在社交场合与人握手时盯着人看的时候的文明礼貌,那么周围环境和别人在说什么话,暂时都不存在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无论多么漂亮和帅气的脸,都有看厌烦了的时候。在看烦了的时候继续看,就是抑郁与艺术哲学创造发明的双重时刻,因为这里必须有变异或者变形,它不再模仿原先的漂亮与美,这就是为什么由于古典审美导致眼睛过于疲倦之后,20世纪以来的美术、雕塑都是变形的、抽象的——这里最为重要的,在于突破界限的勇气与能力。勇气与能力缺一不可,现代英国画家培根直接将人脸画成了肌肉块的组装,既不是美男也不是美女,这就使得传统上的色眯眯的眼睛遭受重大挫折,感到十分沮丧。这个道理,同样可以运用到治愈抑郁症而留下抑郁,也就是心思要超越传统立下的规矩与界限,化危机为神奇。最为重要的是,将原先使你抑郁的对象看成别的对象之能力,这当然需要艺术哲学能力——这些能力,当然不是说客气话的能力,不是什么什么坚决贯彻执行的能力,不是揣摩他人旨意的能力,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能力,不是事先就想着说别人爱听的话的能力——而且我惊奇地发现,我刚才写在两个破折号之间的这些所谓能力,却是国内的某些据说还很知名的艺术与哲学从业者所具备的。我之所以说“惊奇”,说因为在平时的交往处事过程中,我看不出人家是那样的人,我一点也不悲伤,而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喜庆感。比如你拿一个金属制成的小东西,在玻璃上划,那声音chila-chila的,十分刺耳,人们非常不习惯以至于抑郁,如果这铁器划玻璃的声音响彻云霄的话,这就迫使总是听到这种声音或者在这种声音环境下生活的人有一种无奈且悲壮的喜庆感,这别有一种滋味所在的心头,就是我本文开头说的导致抑郁的世俗原因,为了不导致抑郁症,就必须超越世俗原因,这很困难,因为超越所使用的手段是匪夷所思的,这是一种艺术哲学的能力。由于这十分困难,我也就此明白了为什么国内的艺术哲学,从整体上看,很难在国际上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