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当代中国艺术家出点主意

文摘   2024-09-22 18:47   北京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题目,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题目,我想说的无法用一句话概括。作文的第一句话,只当一颗种下的种子就好了,然后它在地上发育、分岔、开花,这是看见的。还有看不见的,在地下,是大大小小的根茎,隐藏起来的,根越深,叶子越茂盛。

今日中国需要啥样的艺术呢?很多艺术院校或自由艺术家都将目光朝向国外潮流,或者想着技巧上的翻新,这固然是需要的,但没有震惊,就像我昨天写的杜尚创作的“泉”,只是由于被挪到了更正经的地方,那个极其普通的小便池带来了惊叫。咱不下定义,因为定义会圈起某个领域,凡是约束本能想象力的东西,一概不亲切。

再问一次:中国需要啥样的艺术?不是艺术品,是艺术。自从小便池在1917年被当成艺术品之后,一切都可以称为艺术品了,但是这个说法,等同于没有艺术品了。

换个说法,当德勒兹说艺术不包含任何信息、不能沟通的时候,其实等于说艺术能包含任何信息,能做任何沟通。德里达说得更隐晦一些:当一切都成为隐喻的时候,世界上就没有隐喻了,因为现象已经是本质,彼此没有区别了。

所谓“隐喻”,就是隐蔽起来的“好像”。这种相像,外表看不出来,需要想象力加以引导,但当代中国艺术家极容易忽视的,但却最为关键的,就是艺术家本人要具有感同身受的体验,而不是没有感动的模仿。首先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日常体验,然后加以升华。但这种升华也可以不需要任何技巧,你将它原封不动展示出来,就可以了。

比如这个极其简朴的平房:

你给它搬到798艺术区,如果那里的展出费用比较高,搬到宋庄也可以的。它在3年前还处在海淀区的某个居民小区里,当然昌平区也是一样。我是这样想的,这种东西现在某些小区,零星的还有,但是需要抢救,因为过几年也许就没有了。我们不允许它永远消失,尤其艺术家,与考古工作者有同样重要的责任。

为什么要抢救呢?因为它是文化遗产,其重要性随着岁月流逝会凸显出来的。这个平房是个象征,需要其他同样真实的配套:排队让穿着白大褂的人,往左胳膊或者右胳膊上定期扎针,有效果需要3或者4针。都要排队。小区有出入证,外人莫入。还有,手机上扫一扫会出现好几种颜色的框框,不说这些了,那说点什么呢?

回到这间平房照片,你看啊,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上它两个台阶的记忆,但我们每天都张大嘴压舌头,还记忆忧新吧?初始的时候,人家说你嘴长得不够大,你还记得不?后来逐渐嘴张的不大不小正合适,你还记得不?这些都是艺术,都是反复操练之后的结果。但是这些,现在都早已成为身体的记忆。现在,在这个平房前面,没有人聚集了。

况且,你现在还健在,就像普鲁斯特一样,你当然具有追忆似水年华的同等权利。我的意思是说,对于以上,你能毫不费力地娓娓道来。假如,我是说假如,过了500年之后,那时的北京人,看见了这个平房,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是个什么住宅?那时的历史学家经过翻书考证之后,才立了一个说明不甚详细准确的牌子。

重要的事情,不妨多说几次,我昨天谈到,在你家的小便池,就只是小便池。杂货商店里的小便池,在被杜尚购买之前,只是一件居家必用的普通商品,但是这玩意被堂而皇之地置放在纽约的某艺术展厅,意义就不一样了。

同样,上面照片中的这个平房,你放在798的某展厅,观者,尤其北京的观众,想得会更多一些,远比500年后的观众,想得更加真实,因为亲身体验过。不是原封不动的体验,记忆飘飘忽忽地升起来了,就像法国人那样,有浪漫主义的眩晕。此刻,嗓子眼开始灼热,联想到胳膊被好几次刺痛的隐约。换一个别的名字,它叫做精神创伤。

问题在于,以上情形,比杜尚更过分,因为好歹杜尚还是一个艺术家,他慧眼独到灵光一现,别人就认可了。但是,我绝对相信,以上的平房照片,不仅不是出自摄影艺术家,而且即使在普通人中间,也属于那种不太会摄影的,就像我这样,觉得眼睛看着不别扭,按下手机照相的快门就得了。

类似这样的街景实况的照片数不胜数,的确如此,但是问题在于,绝大多数的拍摄者,都没有想到这些照片的意义,和拍相片的人想的不一样,它们是别的东西。这种锐利性,尤其在你将似乎毫无关系的相片连在一起的时刻。这些画面自在地显露意思,一种不单纯的画面最为纯粹,就像被偷拍的面部表情最纯粹一样。如果你想拍一些所谓“正确的画面”,你只能收获平庸!

你看看,你看看,这张画,是我画的,题目叫做“人传人”。画得没啥技法,人脸都一模一样。人脸都是空白的,没有眼睛鼻子嘴。在非常时刻,表情不重要,看个轮廓线就可以了。关键在于同志们都在努力工作,团结得就像一个大家庭。在人传人的过程中,运的到底是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运,因为闲着是可耻的!

有些人也许会说,这些人好笨呀,把汽车直接开过来装货啊,就省去了倒手了。你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如果这样的话,这些人就会显得是无所事事的样子了,就会显得他们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这样的话,我还怎么画?

再看看这张照片,当时就是为了报道当时的会议用的。现在可以存入当代中国历史展。不需要任何说明文字。这张照片自己就会说话的。这是历史实录所带来的艺术价值,这里的艺术味道并不在你从中看到了什么,而在于你从中没有看到的东西。此刻你的眼睛是匮乏的,你的心情是翻滚的。我不知道这幅《1977年新生开学典礼》的照片来自中国的哪所大学,但无论它来自当时中国的哪一所大学,都会对下面这幅画感到惊愕不已的。画这幅画的艺术家相信:没有所谓正确的画面,只是画面而已。

因为正经的画,似乎应该是这样的:

画了这幅宣传画的人,坚决相信这是一幅正确的画面,而上面那一幅画面,是不正经的,是颓废的。但是飓风来了,正确者也顶不住潮流。撤退是一点一点的,这张题目为《父亲》的画作,显得亲切多了。它使我们每个人想到自己的父亲和祖父,其实也是我们中国人共同的祖先模样。

在这幅《父亲》诞生前后,80年代的当代中国艺术家变得没有耐心,他们对于政治,可能根本不感兴趣,但就像德勒兹说的,虽然当代艺术不传达信息、没有沟通效果,但这些不说话的艺术品自在地存在那里,就是自发的显露与反抗。看看这个:

注意从上面往下数,第4排最右边那个电话亭,一个行为艺术家-女士,开了一响真枪,对着无人的电话亭。就在中国美术馆,王府井大街北头,这种情形,在30多年后的今天,是不可想象的,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现在可以评论她并不透彻理解当代艺术,甚至是一种异想天开的模仿,但就像叔本华和我都一致赞同的:意愿比理解力更加重要。她创造的这个作品由于上街了,从而首先是一个公共事件。眼下的中国艺术家处于非常尴尬的境遇:既无她这种纯粹意愿的自觉,也不像前些年可以很轻松地卖出自己的作品了。

怎么办呢?我前面出示的那个真实的平房,可以是一个建议吧,就从身边环境和现状想起、响起,不必模仿外国的东西,因为人所具有的一切,你现在都有。不仅仅是艺术潜能,更是去思考感官印象,就是当下周围环境。艺术家的思考是什么意思?不同于哲学家的思考,艺术家的思考就是对于具体的感官形状,给出或发明一个新尺码,我这里不是指一双脚恰好可以穿42码的鞋子,而是说这个新尺码是一个比具象更为抽象的形状,它无需拐弯抹角,要直接、立即、马上吸引人的眼球,让观者觉得自己就曾经在这个作品之中,而这个作品原本根本就算不上是作品,就像我一上说的那个平房。

放松心情是必要的。比如,18世纪那些法国启蒙思想家,在咖啡馆里并不是正襟危坐谈什么人性启蒙的,他们谈论或者咀嚼女人,敞开谈。我们的哲学史教科书里说到的那个所谓“战斗的唯物主义者”霍尔巴赫,其实是一个非常有钱的贵族,她的夫人主持学术沙龙。她说:伏尔泰先生,您去年买的那块地增值了吗?(伏尔泰确实从房地产生意中赚了大钱)今天您给我们带来什么趣味啊?伏尔泰说:有一个女人啊,她刚刚死了丈夫,在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但是,不几天之后,人们就看见她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伏尔泰这话并非贬损的意思,而是风俗不古了——这话,来自我2000年阅读伏尔泰的文献,他喜欢谈论公共生活。霍尔巴赫夫人接着说,“狄德罗先生有什么高论”。狄德罗说:“虽然我们不可能吃金子,但我们理所应当喜欢一切奢华的东西,大理石雕塑、宏伟的凡尔赛、波斯地毯,我们享受的是自己的鉴赏力。”

一切看似无关的场面、一切看似无关的感受,都是曲曲弯弯的,以当事人所料想不到的方式,联系在一起,无论经过了多少年,多少个世纪。18世纪已经落伍了,在19-20世纪之交,杰作不再像上面那样看重外在的荣华富贵,而是直击破碎的心。人们焦虑不安,无法认识眼前的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这幅名作《呐喊》现今仍然不过时,就像发生在现在的大街上:



美的旋律
美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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