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海德格尔不承认他自己是一个存在主义者,尽管他这个说法有合理原因,即如果承认了他的《being与时间》中的关键词Dasein=人的实际存在,就会忽视他说的还是being的“在这里”和“在那里”的显露或者意义,即朝向语言(哲学)的方向。我认为合理而较全面的理解,应该是从人的实际存在引出语言的方向。为什么呢?
因为《being与时间》中的克尔凯郭尔和尼采的倾向非常明显,它+胡塞尔的意向性+马克思的“从来的哲学都只是解释世界,但重要的是改变世界”——这些元素的综合效果,就是这本书的梗概,它重新界定了思想=人的实际生存+可能性+向世界投射+视觉——这些元素综合=理解力,但这样的理解力,其实=行动力。因此,不再仅仅是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
世界在如此行为过程中改变,而人已经在世界之中(这种情形就像人已经在时空之中,自带着生存环境)——这些元素的综合,构成人的生存结构,这就是海德格尔给我们讲述的人与世界关系的哲学故事,但他坚决否认这是一套人类学或者心理学的观点。因为这些所谓“学”= 逻各斯(logos),从“学”或者知识出发,并没有追溯到真实且真正的缘起时刻。哲学或形而上学,具有形而上学的时刻——以上就是海德格尔发起的哲学转向,我们既不能将它等同于一种语言哲学,也不等同于一种“人学”。
海德格尔思想中的克尔凯郭尔和尼采倾向过于明显,在于他将这本书的关键词being引向人的实际生存(existence)而不是笛卡尔式的“我思故我being”,即不是将重心落在思想本身、反思本身,而是向外发射。
海德格尔这本书是“描述哲学”,而不是论证哲学。所谓描述,就是一些可能性的轮廓,我们读这本书的时候,千万不要当成教条,因为此书的讲述不同于古典哲学。这本书中不存在“条条大路通罗马”中的“罗马”,即它不是一个计划、没有一个目的,不是对象型的思维。换句话说,海德格尔自己是随写“随明白”过来的。他可能这样描述,也可能那样描述,这样与那样之间,并不构成“一定如此”的逻辑推论关系,读者千万别像阅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那样阅读《being与时间》。
转向的轮廓,需要注意字里行间、边角料。比如,本文的标题“理解力来自视觉”——这个判断突破了古典的唯理论和经验论。书中的原文来自英译本第186页:
In its projective character , understanding goes to make up existentially what we call Dasine’s “sight”
译成中文:“在其投射性特征中,理解构成了我们称之为‘此在’的视觉能力的存在部分。”
视觉直接连接理解力,不需要论证的中间环节——这就颠覆了古典哲学所谓“用概念范畴对于感性杂多做一番洗涤”的康德哲学,因为这会把人的活动的经验内容及其实际创造过程本身,当成某理论指导之下的“应当”之结果,以至于成为某种意识形态的宣传,抹灭了人的纯粹自发性与任意性,就会把艺术当成哲学理论应用的例子,如此等等。
理解力与视觉、视域的关联,在于与实际存在直接联系,而实际存在的结构是时空场域,与其说是与概念之类间接手段的关联,不如说与情绪(mood,情调是情绪带动起来的)是直接关联,它们首先是生理神经因素,然后才有概念思维。心情是情绪的,人气的氛围亦然——它们这样或者那样披露出来、冒出来,直接构成理解力的成分。这种心情本身的思想魔力不可以被祛魅,一旦在写作中实施这样的祛魅,文章不仅不美,而且丧失了深度,卢梭以如此“存魅”的描述方式写文章,他第一篇成名作《论道德与艺术》,是在他看到第戎科学院的有奖征文题目《科学与艺术的进步是否有助于道德的淳化》第一眼后的热泪盈眶、文思泉涌——这是思想与生理的双重效果,其中的魔力不可以祛魅化。魔力的效果就是滔滔不绝、一种超水平发挥,在效果上就是雄辩——这个过程,比卢梭更近一步,现在海德格尔和萨特都同意,它是向外的、介入生活世界的,而不仅是内向的、内敛的。或者更为直白地说,不仅是心理的,更是生理的,心情和情绪就是心理与生理的综合。
以上过程,用现象学术语,不是关于“什么”(what)的问题,不是证明与论证的问题,不是逻辑的可能性问题,不是逻辑的运动,而是关于“如何”或者“怎么”的问题(how),是描述细节的问题,是问如何发生,是问时间与空间,是真实发生的运动。因此,一切古典哲学概念至少都可以说两次,一次是在逻辑意义上的,抽象而空洞的,比如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用一条线段可以无限二分作为证据,说明运动是不可能的,因为从理论上看,人不可能超越无穷,进而永远都不可能有真正的发生或者开始,而第欧根尼的反驳方式非常“存在主义”(the Existentialism)化,就是站起身,在芝诺面前,走几步。不仅运动,而且逻辑、可能性、偶然性等词汇,都可以从以上两种不同意义上说明。
以上的“什么”与其说导致“知道”,不如说“已经知道”,就像柏拉图说的,“知识就是回忆”,它是朝向过去的思想,它是奠基在必然性基础上的。以上关于“如何”或者“怎么”的问题,是不知道,它朝向未来,朝向现实的可能性:会迷失自己、会走丢,坐标和界碑都模糊不清。海德格尔说的“可能性”有些像柏拉图对于赫拉克利特的嘲讽,柏拉图的原话是:
“如果你问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某个问题,他会从他的箭囊中抽出某些神秘的短语,迅速向你射来;而你如果试图让他解释他所说的话,你只会再次被一个充满奇特语言转折的短语击中。”
巧的是,海德格尔恰恰是将人的实际存在结构,称为(向外的)“投射”(projection),他这样写道:“‘投射’与遵循已制定的计划并据此安排自身存在的方式无关。”(第185页)说得更明白一些,人生并非一个预先计划与规划的产物,不是先验的产物,不是逻辑及其因果关系的产物,与任何理论态度无关。人生,其实就是由类似以上“站起来走几步”的过程构成的。“站起来走几步”就相当于投射:你想走几步都行,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你愿意朝着哪个方向走,就往哪个方向走。不走直线走曲线?行!你想坐地铁5号前来回坐一整天?行!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在你一生中你不断改变初衷或者初始条件,这与你实际的年龄段和实际的生活与社会环境密切相关,它们相当于在这里、在那里,你不断将自己投射到这里或者那里。
你不可以把自己僵住了或者冻住了,化成一个挥手的雕塑相片,那么你就没有活的眉眼了。换句话说,你不可以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主题,大智慧者一生都活几辈子:牛顿用几年的时间搞物理学,然后用大半生时间搞神学。萨特早年是个人主义者,晚年成为共产党的同路人。维特根斯坦的早期与晚期著作,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不知道”,那么这个“知道”是空的。我们要特别警惕那些信誓旦旦讲自己说话算数的人。从哲学上说,这主要倒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骗子,而是因为他是在不知道将会实际发生什么事情的情况下,许下诺言的,而真实的情形是“尚未”(not yet)——你只要活着,就处于尚未状态。海德格尔的《being与时间》没有写完,不写了。萨特的《存在于虚无》也没有写完,不写了。人死的时候,还没活够,但只能是不活了。
对于本文标题《理解力来自视觉》,我认为可以由海德格尔这段话说明:“‘看见’(seeing)不仅仅意味着通过肉眼感知事物,但也不意味着纯粹非感官的意识来感知某个眼前之物的存在。”(第187页)用更为通俗易懂的说法:“看见”中的肉眼感知和理解力是同时发生的,并不是像康德哲学那样,用先验概念引导和统一“感性杂多”。
海德格尔继续写道:“将视觉能力(sight)赋予存在性意义时,我们仅仅借用了显现的特殊特征——它使得那些可供其感知的实体不加遮掩地呈现其本身。当然,每种‘感官’都在其真正属于自己的发现领域内做到这一点。然而,从哲学传统开始,主要是以‘看见’作为通达实体和存在的方式。为了保持与这一传统的联系,我们可以将‘视觉能力’和‘看见’形式化,足以获得一个普遍的术语,用来表征任何通达实体或存在的途径,作为通达的普遍形式。”(第187页)虽然这长段话有些费解,我认为可以从上段话获得易懂的理解,即与康德先天的感性直观加以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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