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事实:你和西方人打交道,最直接的印象,他们的言行很直率。一件事,yes or no。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满意就当面说,写文章发表,用各种方式抗议——基本如此,这很单纯。
但是,在我们这里,你要是像以上那样直率和单纯,别人会说你太老实,在社会生活中吃不开,会吃亏的,凡是有些社会阅历的人都知道,这种情形是真的。
那么好了,他们比较单纯,我们呢,比较复杂。他们相信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在我们这里多了很多弯弯绕。
于是,我继续推论:为什么单纯朴素的人,在科技发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对于世界文明的贡献,却远在我们这些思想复杂的人之上呢?单纯更有利于科学发明吗?思想复杂不利于科学发明吗?
我上段话是有问题的,我有意无意地混淆了单纯与复杂。事实上,在他们那里,在单纯的基础上,有极其复杂的东西,这些东西正是我们所缺乏的、没有耐心钻研的、觉得匪夷所思的。由于我们缺乏相信的意愿,也就没有真正弄懂。因为所谓弄懂,必须由感情带动起理解力。反之,在我们这里,既然想法很复杂,有那么多弯弯绕,为什么我们的创造发明能力却反而不如西方人呢?我的结论是,我们这些所谓复杂的弯弯绕,不但不是真正的科学研究所需要的,反而是妨碍真正的科学研究的。
我们的复杂和弯弯绕,也是历史文化遗传。这遗传十分顽固,根本就不受到我们现在已经是在使用智能手机的影响。历史的磨难也无法更新我们继续复杂与弯弯绕的能力,而只是更加面无难色地、发明与创造在复杂与弯弯绕上面的高难动作,它们使得单纯幼稚的西方人永远都无法真正理解我们。在这里,我想到了《鲁迅全集》中有一篇文章《中国文与中国人》。这篇短文,写得极其精彩,它引用了瑞典汉学家高本汉的文章。高本汉感叹汉语就像是一个贵妇,而西洋人的文字就像是实用的女仆,女仆一辈子也理解不了贵妇的博大精深。《中国人与中国文》以传统京戏为例,说明汉语的模糊与微言大义:传统京戏中的花旦都是由男人扮演的,如最有名的旦角梅兰芳。文章说是“女人见了男人扮,男人见了扮女人”。但是,这篇文章其实不是鲁迅写的,而来自革命文艺家瞿秋白,就是那个在30多岁英勇就义之前,写了《多余的话》的名人。瞿秋白的文笔真好,见解深刻,他的《多余的话》中的最后一句是“中国的豆腐真好吃,世界第一。” 这是一句大实话,我是永远记住了。
上段话有点跑题了,我以上的文字至少表达了部分事实。我说本文开头所提出的问题,我始终没有想明白,并不是完全不明白,但是也确实没有完全弄明白。即使完全弄明白了,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即使有了解决的办法,也缺乏解决的意愿。即使有了解决的意愿,也缺乏行动的勇气,即使有了行动的勇气,你也找不到组织。尼采在肯定法兰西时,说这个民族有一种性格,就是在最为危机的时刻,总能找到一条崭新的出路,死而复生。我觉得尼采这话说得很好。